1.
康熙七年的九月,一位年届六十的白发老人目光凄迷,眼神暗淡。他佝偻着身子站在无锡惠山柢陀庵锦树林的一座坟前喃喃自语神色哀伤,此时天色深沉,落叶纷纷更显得这此情此景愈发凄凉,只依稀辩得他对着墓主人呢喃低语:
“相逢尽说东风柳,燕子楼高人在否?
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复何有?
独有潇湘九畹兰,幽香妙结同心友。
十色笺翻贝叶文,五条弦拂银钩手。
生死旃檀祗树林,青莲舌在知难朽。
良常高馆隔云山,记得斑骓嫁阿环。
薄命只应同入道,伤心少妇出萧关。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孤飞信不还。
莫唱当时渡江曲,桃根桃叶向谁攀?”
两行清泪不自觉的簌簌而下,似是替这年逾花甲的老人捎去一点安慰。可“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更何况是生离死别!
凛冽的风吹着凌乱的叶,老人痴痴站在这儿一站就是好多时辰,直到暮色将近,时空暗淡。
他想起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
……
2.
那一年正是崇祯十五年,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各类姹紫嫣红的花朵竞相争奇斗艳直把这南京渲染的愈加景色宜人,引的许多文人士子前来游赏。
水西门外,胜楚楼上。他的兄长吴继善远赴成都知县的离别宴中,各类文人雅士齐聚在一间客房里,其中也不乏有烟花柳巷之地出身的女子与他们觥筹交错把盏言欢。
席间,大家都开怀畅饮吟诗作对气氛好不热闹,而他只站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望着窗外的烟柳画桥。
不知席间谁又款款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予春风问薛涛。”
一句渺渺的声音传入耳中,尤似那婉转的黄莺格外动听,直把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回来。
他默默的转过身,望向那位红粉佳人。却也见那位如出水芙蓉般酒醉微醺的她也正在笑眼盈盈的望着自己。
一时间四目相对,他看着她慢慢的沉迷于这如水的眸子里。他的心瞬间被一股热流填满,有种说不上的奇怪感觉。
转瞬的交接后,她回想着那个明亮的眼眸亦有种微微的悸动,不觉的脸颊上泛起了丝丝潮红显得更加风情万种。
这个或许就是心动吧。
她虽然对他展颜,但其实平日里她的笑很少,至少在旁人面前总是保持着一副清冷的样子,但她容颜娇美,兰心蕙质,诗书琴画无一不通。时人总拿她与“容辞闲雅,额秀颐丰”的陈圆圆对比。可见她色艺双绝,艳满秦淮,不知有多少士子倾慕与她。可她冰冷的样子使人难以接近,又使得不少人捶胸顿足愤愤不已。
宴会结束后不久,他寻着佳人遗香来到了屋门前,小扣柴扉后他进入小院踏入闺房。一时间才子佳人对坐焚香茗茶,赋诗唱和,谈天说地双双展颜,正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又如相如文君曲曲琴音互诉衷情。屋内浓情蜜意,惹得院外花枝摇个不停,似要宣泄它心中的苦闷和嫉妒。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他似是天上的仙人降临于她的生命中,他知她懂她,他们前半生的遭遇又及其相似。虽然只是酒席之间的匆匆一瞥,但相互了解后,她感觉没人再比他更能爱自己。在他的面前她的冰只为他而融化。
纵然她年芳十八,他比她长十四岁又如何?纵然她已有妻室又如何?纵然她只是一介流连于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的风尘女子又如何?
她是清高但她不顾,他与她在直在那红罗帐内翻覆云雨,肉体缠绵时直喷发着两人内心深处浓浓的情意。好似分别多年的恋人不停地解着自己心中的饥渴。
“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匆匆归去五更天,小胆怯谁瞧见。
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
或是记忆这缠绵的一夜,或是描画这如水的佳人,他索性挥毫写下了这首艳词《西江月.春思》。
她向他直接表明了心意,她说:“亦有意乎?”她想和他在一起不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可他退缩了,他支支吾吾的说:“固为若弗解者!”聪颖的她瞬间便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也“不是”?那就不是了!
关键时刻他怯懦了,可能是他顾虑了太多,一妻二妾,又惧于严亲和自己的文士圈子,故佯装不解。可她呢?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他爱这个男人他想与他桂花同载酒!所以他不悔!
匆匆别离后,这个地方只留一位无语凝楼盼归人的红颜和一地如落花一般哀怨的相思。
3.
时间一晃就已到了顺治七年,昔日的故国已不复存在被清朝取缔,尘归于土终飘散到历史的扉页中。在经历了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后他又能如何呢?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之中他也只能独善其身而已。
人生能得几清明?
他又回到了昔日的秦淮河畔,不过此行是去前辈诗人钱谦益的家中做客,而正巧的是她最近也来钱谦益的家中探望柳如是。奈何时过境迁,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后她也不似当年那个单纯到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的小女子,她知道他在楼下可就是不愿见他。
可他呢?到底还是旧情难忘,在得知她不愿相见后只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和反复敲着几案的无奈之声。
咫尺天涯之间爱的人却不在。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他知道自己负了她太多,黯然神伤之际,他便挥笔写下了一首《琴河感旧》组诗,笔墨流转之间尽是对他对她的思念和对她的亏欠。
此诗共有四首,此为第三首: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她知道自己还是爱着他的,因为这份眷恋在历经两个朝代的更迭后依然长存,她知道她想见他,想着他那个玉树临风的模样她便痴了。于是她许下了约定改日相见。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是相思终逃不过,于是在三月后的某天带着自己的丫鬟决定登门拜访。
依旧是那娇美的容颜和那张盈盈笑脸,她却一身道姑打扮。他听他娓娓道来,原是当年清兵入关之时大肆搜集江南美女,她迫于无奈便换上一身道袍以求自身的安危。所幸的是她逃过一劫,只是等时局稳定后她忽感自己一介弱女子在这纷纭变幻的尘世之中难以自立,她便决心当了一个道士。
他仔细的听着她讲述这些前尘往事,他时而感慨,时而黯然,又时而泪流不止。到底如何意难平!他自责啊,他委曲求全降于大清,她风飘摇之时他却在享受荣华富贵。明知是耻,他依然还要继续走仕途这条路。
那一晚虽无曾经的肌肤之亲,他们相互依偎着互相说着旧时的故事。依稀可见的船外的渔火亮着些许,天上的星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对命途多舛的恋人,月亮依旧柔和的撒下这银白色的月光。夜风微凉吹着她的发丝,她十指抚弦独为她而奏,他听着悠扬的琴声感慨不已,思绪流转间《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就从他笔下而生,他和着她的琴音唱到: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
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
……
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
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
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
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清风游曳之间,江面之上画着点点星光,天际一片空旷。月朗长空照乌蓬,如入天河幻梦中。长歌当空琴音婉转之时,船上的一双人一夜依偎到天明。
可人世间分分合合,总是折枝杨柳离别多,此劫定是逃不过!
双泪十行撒江面,从此人去北归雁。辞了朱颜纵殇情,无奈世事催人别。
临别之际两人对坐于亭中,在深秋的风吹之下更显得周围的景色萧条。他知这是又一次长久的离别,只因世事无常,红尘似是有意捉弄这对苦命鸳鸯。他叹息之间有感而发,作了一首《临江仙.逢旧》并把《琴河感旧》四首也一并赠与她: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他终是与她分离,只是他不知道,当她转过身时,一双倔强的泪眼早已决堤,她背对着他从未回头。她怕自己如弱柳一般又依偎在他的怀里痛哭。她走了,他亦走了。
只是,这一面之后再无相见之日!
4.
顺治十年,她被良医郑保御收留,年方七十余岁的郑为她另筑别室,悉心照拂。她虽然皈依空寂,但她善良而重情,在郑去世之后为了感激郑的悉心照料,让她有一个焚香诵经的安宁晚年,她曾刺舌血以三年时间为其抄写了一部《法华经》。
后来,她隐居无锡惠山。十余年后病逝,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
一代红颜终成枯骨引得多少有情之人扼腕叹息。纵观她的一生是悲苦的,即使她才名远扬诗书琴画无一不通,可偏偏一生飘零居无定所。更可悲的是,她被一个人和一个情字误了半生。秦淮八艳的名号她宁肯不要,他只要与那人厮守终生,一起看三月桃花,观七月芙蓉,赏九月秋菊,画腊月冬梅。一起醉酒赋诗,琴瑟而歌,看遍万里江山,白头相守过一生!这些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吧。叹只叹“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叹只叹她淡泊清高,气质如兰本该有一个好的结局。可命运却总对这一个弱女子开玩笑,让她凄苦终老。
后来年届花甲的他又回到秦淮河畔专门探望那个曾今的红颜知己,可长亭一别十余年呐!早已经物是人非了,一个又一个轮回之间他已成白发老翁,岁月往往是最伤人的。他只看到锦树林中一座孤坟而已。
他掩面痛哭,纵酒哀嚎,可回应他的只是林外的几声寒鸦的悲鸣和几片枯黄的残叶。白驹过隙之间,他们已然成为彼此的远行客。一个黄泉之上,一个尘世之间。他忽然明白,他不该要什么荣华富贵,不该在乎什么俗世讥讽。一个男人如果不担住这些当真枉活于世间!
早该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与她双宿双飞羡煞旁人!
可这一切,都已太晚太晚!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
5.
她名卞赛,道号玉京。他名吴伟业,自号梅村。一个是秦淮河畔有名的才女,一个是文墨八方的江左三大家之一。本是一段属于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却因浮世中的种种无奈只能相忘于江湖。
看着昔日依偎在他身侧的窈窕佳人如今只化为了一抔净土掩了风流。自视着仍然苟活于这个世上的自己,吴伟业心如刀割。他是一个负心人,一负了家国,二负了赛赛。神色萧索的他思量着为何当初不能勇敢一点。她也许就不会如浮萍一般漂泊不定,他会给予她温暖和安慰,至少也不会让她如此凄苦一生。
一首《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是他对她最后的道别。
思绪流转之时昔日的话语萦绕于心间久久不散……
“卞姑娘,你今日所作之词真是隽永清奇,是当一首好诗。怪不得大家都说酒泸寻卞赛,看来当真如此!”
她嫣然一笑道:“小女子也是随着席间气氛随性而作算不得好诗。”
……
“吴郎,我想以后都和你在一起,一起花前月下,一起欢喜人间。”
“我也正有此意,可是……”
……
“赛赛,你这几年可否安好?”
“红尘俗世之中只多添了些纷扰罢了,吴郎又如何?”
……
“赛赛,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吴郎你也是,预祝君安。”
……
此时已月上梢头,吴伟业回想着他与卞玉京以前过往的种种。苍老的白发被风吹的愈加凌乱,他的眼眶也又一次湿润。
“赛赛,来世作我的夫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