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蜗牛在我年幼的记忆中是少数几个负面词汇的其中一个,就好比一提起二战就让人联想到集中营和大屠杀一样,一提起蜗牛,我就会想到儿时玩伴加之于它们的迫害以及我不能制止时的内疚与恐慌。
大陆坪地处湘南,气候湿热,极适合蜗牛的生长,所以小学校园里到处都能找见蜗牛。在被第一缕阳光滋润得闪闪发亮的青菜叶子上,在四季青下方永远和太阳打不着照面的花坛深处,在宿舍楼那堵因常年潮湿而长满青苔的墙边,在大白杨树的根部,在疏通屋檐雨水的小水渠旁,它们拖着纯白而又细长的尾巴,像飞机征服了蓝天一样,在人畜共存的环境中骄傲地留下它们的足迹。却也正因为这个足迹,在我童年记忆的片段里,这个族群几乎每天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小时候可以玩的游戏有很多,比如说跳皮筋,打画片,丢手绢,捉迷藏等等,在中心小学,还有一种被默认的、极其残忍的游戏——踩蜗牛,顾名思义,就是把从各处搜集过来的蜗牛堆成堆后一个个地踩碎。
他们打着赤脚,沿着蜗牛前行的痕迹摸爬,显眼处的蜗牛被找光后,就用被各种脏污染黑的双手翻开石头,把手伸进墙洞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勇气和兴奋,连树梢顶的蜗牛也不落下。他们的衣服很脏,油彩笔印、泥土、糖水把布料染成格外鲜艳的颜色。山里小朋友的衣服单一,怎么穿也只有那几个样式,男孩们穿着因反复搓洗而宽松到膝盖骨的泛黄T恤,身前就像一张素色画纸,碰到了什么,什么就被印在上面。
他们把得来的蜗牛放进裤子口袋里,用双手小心护着封口,以防跑动的时候把蜗牛抖出口袋。过不了多久,小司令就发号施令召集大家集合了,所有的跟班立马朝着声音的源头奔去,然后默契地把装在裤口袋的蜗牛成把地掏出,齐刷刷地扔在地上。他们先比大小,再比成色,大声吵嚷着。领头的通常最有眼力见,他瞧着哪个男孩高大些,就明目张胆地把混在一起的蜗牛都划分给他,小男孩会小声争议,但其他的大男孩都朝他低吼,还恶狠狠地瞪他,我经常目睹那几个小个子男孩被他们欺负,他们后来都噙着泪,在其他大男孩还在争执的时候,默默地把自己仅剩的几个又小又黑的蜗牛扫成一堆,然后蹲在一边,再不参与大孩子之间的争斗,我想他心里一定十分痛恨这群恶霸,但我没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出来反抗过,他俨然是他们中间那头温顺的羊,换做是我,或许也是拿不出勇气反抗的。
瓜分完以后,男孩们就开始行动了。关于这部分记忆,我本不想去触碰,虽然我不是施虐者,但作为一个目击者,我为自己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而深感羞愧,换句话说,我的良心被揪着隐隐作痛,以至于我至今都再不敢细看它们。
我曾经是多么认真地观察过它们。我会跟着一只蜗牛从排水沟的上头移动到下头,然后等着它一直爬进菜园子里享用它的午餐。早饭一吃完我就去了,有时候蹲的乏了,我就进菜园子里头去拔凉薯(方言,又叫地瓜)。我很小的时候就认得很多农作物了,凉薯是比较容易识别的一种,它长出地面的藤蔓拖得很长,从远处看颇像碧嫩的红薯叶,走进了看才分辨得了它们。成熟的地瓜蔓会结出果实来,妈妈告诉我那是它们的种子,长得酷似豌豆,但比豌豆要粗大、结实些,到了收割的季节,小豆夹会把老皮胀破,外壳变得暗黄老脆,再也没什么值得豆荚子留念的了。
大陆坪虽然降水丰厚,但由于是典型的卡斯特地貌,山里边溶洞交错,水资源反而十分贫瘠,所以那里的旱地都非常坚硬,如果不借助锄地的工具,是很难将埋在土里的作物硬扯出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扯,不一会儿,藤蔓地就空出了一小块,而我手里却空空然,我终于发现这些顽固的生灵是无法被硬拔出来的,于是我开始用手扒土,扒拉得痛了就去找石子,一点一点地往地下挖,我挖得格外小心,菜园的泥土很脏,而我却一点不想吃被弄脏了的果子。我通常都是坐在地里把它挖出来的,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当我拿着这个凉薯再回去看蜗牛时,它已经快到菜园门口了。
它终于爬上了一片嫩绿叶子。它的样子可真叫人难以形容,头上长了四个触角,下边两根短的,上边两根长的,除开这些触角,就再看不见别的任何器官了,既没有眼睛和眉毛,也没有鼻子和耳朵,它一边极小幅度地挪移柔软的身子,一边慢慢地往菜叶子里边退,终于,菜叶子边上慢慢出现了缺口,我却始终没看到它的牙齿和嘴巴,它是个圣物吧,我当时惊叹着。我估摸着它吃饱午饭了,就用凉薯把轻戳它的触角,它吃了一惊,把所有的触角缩进皮肤里,我高兴地拍手,想接着看他还会做什么,它静止了一会儿,竟又慢慢地伸出了它上边的两个触角,紧接着,下边的触角也快速探出头来,它是谨慎的。我还没有从这种胜利中获得满足,于是我像赶马车的农夫一样,用凉薯把重重地往他屁股上一抽,它立刻像只受惊了的鸵鸟,迅速把所有的部位收回到了小房子里,但它忘记了它还挂在高空,吸盘一松,它就像个球一样滚下了菜叶,滚出了菜园子,我立马追出去,在它旁边高兴地起舞,它是柔弱的。我获得了一种统治的快感,作为补偿,我找到了菜园子中最肥沃的那棵青菜,然后把这位受惊的朋友放在菜心里,拍拍它的小房子,背着双手,心满意足地回家找零食吃,陪了它大半个上午,我也有些饿了。
我能操控它,我是它们的女王,那群男孩子也能操控它,而他们,却是蜗牛们的恶魔。
他们终于迈开罪恶的双脚了。上百个蜗牛被堆在中间,小司令一下令,他们就高抬起他们的脚用力地踏踩开了,那个噙着眼泪的小男孩也在用力地踩踏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一点看不出来这种行为究竟有什么快感,我更无法理解那个小男孩,他不更应该切身体会到那种被压迫、被无视的痛吗?我通常都远远地瞪着他们,我恨他们,我恨这群恶魔。我突然想起了那天被我放在菜心的那只蜗牛,那只陪我度过了一整个上午时光的蜗牛,它正在被他们迫害着吗,它老早就已经不在了吗?我的心中燃烧起了一团怒火,我不受控地冲向他们,我想推开他们,我要去拯救那只可爱的被我视为圣物的蜗牛,那是我的朋友,是我童年生活里不多得的朋友,我拼命的跑着,不停地爬楼梯,可当我大喘着粗气赶到操场边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跑道上遍躺着的,是被踩碎了的蜗牛的外壳,还有被恐惧紧裹着的,痛苦地、绝望地扭动着身躯的肉体。他们满足地笑着,自豪地炫耀着:
“你瞧,我这个蜗牛里面还有两只小的呢。”
上学后,学习古文,跟语文老师大声朗读孔夫子的 “人之初,性本善”,童年的惨案立刻浮现在脑海里,那些被男孩子们残忍夺取生命的蜗牛们,那些安静地躺在那年夏夜操场上的蜗牛们,正把它们的灵魂一点点地注入我的生命里,时刻警醒自己,在我的身后,有一双柔弱而又始终无法看清的双眼,它的上头,是两只触角,正快速地向这个世界伸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