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车子驶出院子,她轻轻掩了门,转过身,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没有人听见。最近接二连三地接触到了几个患抑郁症的孩子,这其中有真得得了抑郁症的,也有拿抑郁症为借口逃避社会的。其实后半句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她不是精神科医生,即便是精神科医生也会有误诊的时候,也许刚才送走的那个孩子确实是得了抑郁症,但是,这个其实已经算不上孩子的“孩子”一直拿着自己的“病症”,借此“威胁”并“绑架”了父母,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种种小算计。可叹地是,她觉得当父母的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却又不得不装糊涂,或者说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在无法可想且无法回溯的情况下,相互埋怨对方没有教养好孩子,为了佐证自己的论点,又陆续起出了诸多的家庭“秘辛”,让作为旁观者的她感叹至深。
她进了厨房想给自己泡杯茶,电话响了,是一位朋友打过来的。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不好透露具体细节只是概略地说:“又一个抑郁症患者!”朋友开玩笑:“你吗?”她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怎么可能呢?我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满满当当的!我哪有时间抑郁?!是那个孩子!”挂下电话没多久,这位朋友的微信就来了:抑郁有俩种,一种是那个孩子,一种是把自己弄地忙碌万分的!后面还有一个调皮的笑脸。
看到这个微信不知怎地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这种也算吗?
移民至今差不多快七年了,而她自生育了儿子后彻底回归家庭也差不多有九年了。不用说,放弃事业回归家庭是当时的她自愿的选择。这个选择在当时并不难下,因为孩子就那么几年是需要全身心陪伴的,这段时间及其有限,而先生提供的经济和精神支持更是让她义无反顾。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却是缘于对自己的自信,或者说是自傲,总觉得之前自己的积累应该足够让她在完成这段家庭旅行后重出江湖即便不是那么易如反掌,也应该是难度不大。一开始的计划是三年,移民后变成五年,好不容易基本适应了有了新计划,老二的到来让她又收回了迈出的那半只脚。
因为先生工作的关系,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其实更像个“单身妈妈”。观念传统的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他人,总觉得那样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在这个异国他乡也没有人能够让她全身心的托付。尚在孩提及未至冲龄无助的孩子对她无尽的依恋,让她在日复一日中渐渐丧失了当初披荆斩棘的勇气,无尽的家事也日渐磨光了她的锐气。这何尝不是一个温柔乡啊!她深陷其中却不知自拔,反而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家庭幸福”“生活美满”的漂亮泡泡。老二降生的时候她的年龄已经过了不惑了。一开始她依然是乐此不疲地在忙于家事外坚持那些诸如种花种草缝纫刺绣的爱好,可是,慢慢地,在干这些事时,她再也没有了那种从容和享受,而是感到了不安:时光在飞逝,而她,在渐渐变老。一事无成。但是,这种不安被很好地藏了起来,藏在了那些漂亮泡泡里。
这些泡泡终于在一个暑假开始前被她先生戳破了。就在那一天,她跟先生因为孩子教育的问题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快结束的时候,先生扔下了一句话:“你懂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接下来,他更是对她近十年的全身心付出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抹杀。诸如:孩子没有教好,家务没有整理好……反正到处都是一团糟。听着这些刺骨的话,悲伤在一瞬间将她淹没。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了。以前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能气冲斗牛地回嘴:“你懂!你都懂!”又或者:“你要求儿子又聪明又懂事,又知礼又自律,会搞卫生还会收拾房间,还要自觉,那是圣人!”可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的那些话其实也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拿到博士学位的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也许吧。儿子也真的是一无是处吗?这个她绝对不认。她只是知道她说的那些话中也许有斗气的成分,却也并非信口雌黄。那是因为什么,让这个一开始欣喜地称她是“活词典”如获至宝的男人,到如今如此不屑地断言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好”呢?
她记得曾经有人做过关于“挫折”的调查,据说,女性会比较关注个人情感这一块,男性呢?可能会更社会化一些,比如说事业之类的。这个命题成立吗?在这之前,对她来说,感情确实重要,但是让她真正感受挫折的却并非来自感情。她犹记得,当年硕士毕业后,因为辅导员的人为阻扰,她未能如愿去沪而被逼留京,去了当年北京的一个近郊——通州。明明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但是,一过四惠,那种都市的味道荡然无存,扑面而来的是她极力想逃离的乡村气息。走在那条人车都萧条的大街上,尽管是夏天,头上的太阳却跟冬天一样,显得那么苍白。街边一家音像店的劣质喇叭里传出“我们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的凄凉……”她就站在当街,听着循环播放,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像是到了一片荒芜的流放地,心里一片凄凉。于是,从报道的那天开始,她就开始策划她的“逃离计划。” 她努力工作,拼命学习,还要保证不触犯周边人的各种利益。只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确定,所以要尽一切努力。当她发现一切正路都不通的时候,毅然决然地丢了铁饭碗,辞了职。
之后,虽然还是有各种不顺各种拼搏,但是终归是又一次上了她所希望的“正轨”。可以说,她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真正“逃离”“乡村”开始的,那种心理意义上的从“流放地”的真正脱离。她之后所仰仗的一切也起始于那时。直到结婚。然后,就是在发生争吵的那天,当先生毫不留情地把话喷出来以后,她重新确认了她的性别:女。她确实是那些接受调查的女性之一。悲伤来得是那样的突然,很快就将她没了顶,她心底一片冰凉。
那些美丽的泡泡终于成了曾经。她又一次处于“流放”的境地。这一次跟之前那一次不同,那一次完全是被逼,这一次在一开始却是自愿的。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她有家有累,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可以背水一战。她有了太多的顾虑。可是,先生的那些话却让她残酷地意识到了事业才是立足的根本,不是家庭。光有家庭还远远不够,因为你的付出如果得不到另一半的承认,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零,甚至为负。有了事业,感情好就好,锦上添花;感情不好也没有关系,至少跟生存没有关系。只要事业在,人就会自在。自此,她开始无限制地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试图做点什么,原先就不热衷的逛街彻底绝了迹,至于美容,好像自怀了第一个孩子起就不去做了。也不再花时间去琢磨菜式,试图学全八大菜式。在勉强保证健康的基础上一切都开始将就,缝纫已经久不为之,种花种草成了奢侈,连出去吃饭都嫌浪费时间,更别说看电影追剧了。她把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的,把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过 ……却一天比一天焦躁。她找不到那条既能顾家又能成全自我的路。抑制不住的悲凉感时不时在夜深或独处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袭上来,无助感如影随形。
职场早已被叫自己“阿姨”的下一代占据,同龄人呢?不是功成就是名就。回首来时路,因自己年复一年的懈怠,已是荒草曼曼荆棘遍地,早已不复旧时芳草菁菁的诱人模样。看顾四周,除了自己周遭的一亩三分地外,尽是再也没有一条路可以顺畅地与外界相通,她被围困在了一座叫做“家”的孤岛上,犹如困兽,日复一日地焦灼难安……
看完这个微信的晚上,当那种悲凉感伴随着无助感再一次袭上来时,她闭着眼,只是想着自己轻轻地,轻轻地,用纸样薄的东西划过……旁边熟睡的孩子动了动,她下意识地给她掖了掖被子。
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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