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琴不是筝,初闻满座惊。”
不似古琴凄清,不似秦筝浑厚,演奏乐府诗,别有一番魏晋风流。白乐天此言,说的正是阮琴。
阮琴,四弦有柱,形似月琴,琴身为圆形,两侧各有圆孔,颇似三星堆的青铜像。大中小三种制式,至于现代又有了第四种低阮,姑且不作理会。其起源大可追溯至秦汉,因其形制轻便,极为适合马上弹奏,故在唐朝一度成为军中传令的乐器,青史遂留名秦琵琶、秦汉子。东汉昭君的“千载琵琶作胡语”,大唐王翰的“欲饮琵琶马上催”,皆是阮琴的痕迹。
若要问阮琴为何不再叫秦琵琶,当提一提魏晋竹林七贤中的阮咸。阮咸为阮籍之侄,乐理上造诣极高,实为阮琴之高手。阮之与阮咸,便如酒于李太白,烟斗于纪晓岚。都说魏晋风流,笔墨丹青当属王羲之,行事做派当属陶渊明,乐理之道,却是嵇康也要在阮咸面前礼让三分的。有《鹧鸪天》云:“不似琵琶不似琴,四弦陶写晋人心。”“又成雅集相依坐,轻致高标记竹林。”
阮咸之阮,高妙至此。后来中原纷争四起,阮琴一度失传,直到武周时期蜀人蒯朗在古墓中得铜器,身正圆似琵琶,与《竹林七贤图》中阮咸所弹乐器相似。元行冲道:“此阮咸所作器也,命易之林,弦之,其声高雅,乐家遂谓之阮咸。”
至于今日所见之琵琶,实为唐时西域传来的龟兹琵琶、曲颈琵琶,原有五弦四弦之分,此番不作详述。
试想唐宋当年,风流才子正在兴头,一阕新词挥笔而就,随手拿起阮琴,转轴拨弦,信手谱曲,趁着酒意将新词吟唱一遍,转而教与教坊的乐伎们。丝竹声彻夜不休,尽是阮琴的欢唱。与笛声和,轻快明媚;与箫声和,凄婉幽柔。如遇琵琶,便好似两位名侠华山论剑,亦敌亦友,时而交锋,时而言欢,或龙争虎斗,或策马同游。哀伤时缠绵悱恻,叫人辗转难眠;愉悦时快意恩仇,令人心绪难平。弹阳春白雪,雅得冰洁渊清;弹下里巴人,俗得肆无忌惮。这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时移音律改,岂是昔时声。阮琴的音色在漫长的岁月里,因为各种制造工艺的失传和改进,发生了不少潜移默化的改变。中华之传统乐器,在乎怡情养性,是以音量偏小,不似西洋乐器那般夺人耳目。是以阮痴冯满天先生便对阮琴加以改进,插了电板,连了电线,音色变化反倒不大。绑上背带,抱在怀里弹奏起来,便如谪仙纵酒,醉舞花间;又如嵇康豪饮,击剑放歌。亦有阮籍穷途长啸之苦闷,亦有东坡天地任游之狂诞。虽有贝司之强悍,却无金器之聒噪,始知酣畅淋漓岂独琴,呕哑嘲哳亦可听。
有人说,一种古老文化的消亡,必然是它不再符合时代的需求,然而千年过去,时代没有抛弃阮琴,阮琴也昂首阔步地走在了时代的前沿,恣睢地吐露着惬意又狂放的心曲。却依然有人问:
“汝之琵琶,何以怪如斯乎?”
甚笃定。甚荒唐。甚心寒。
非古不传也,今不识也。
非今不识也,人不知也。
非人不知也,心不古也。
不是阮琴抛弃了时代,而是不肖子孙宁愿一叶障目,也不愿多听一句,多看一眼,自己的祖先留下了这样一件柔情铁骨的乐器。
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