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李大奎得了癌症。
他被化验单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哆嗦着翻出手机打开度娘,又颤抖着输入那几个带箭头的指标。果不其然,弹出的每个网页里都有一个“癌”作为关键字,似乎条条都在宣判他的死刑。
“娜,这可怎么办啊?”
他拨出去一个电话,声音拖着哭腔,再也不是那个颐指气使的李总。周娜不明所以,声音依然带着嗲嗲的慵懒:“亲爱的,人家还没起床呢。”
李大奎已无心感受风情万种,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我老婆逼我来体检,发现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啊?”周娜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似乎并未听出李大奎的焦灼,反而迅速切换话题,语气又变成了娇嗔:“说好了要给人家一套房的,最近我看了好几个楼盘呢……”
周娜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从户型聊到配套设施,又从小区绿化扯到装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和期盼里。李大奎敷衍了几句,便不顾周娜的埋怨,匆忙挂断了电话。
化验单揣在他的兜里,他的脚步轻飘飘的,从门诊大楼的窗子望出去,整个世界都瞬间变灰了。他在铁椅上颓然坐下,却猛地听到一声招呼,“姐夫?”
原来是杨含玉的表妹王丹,小姑娘20岁出头,刚被分配到这家医院当护士。
李大奎一见王丹,拼命压抑着的悲伤喷涌而出:“丹丹,我得癌症了……”
“什么?”丹丹惊呼起来,口罩外的一双眼睛立刻噙满泪水,“我姐知道吗?”
见李大奎摇头,王丹立刻掏出手机打给杨含玉,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电话那头却没了声响,王丹着了急,连喊了几声姐,才听到杨含玉的哭声。
那哭声是忽然爆发的,悲伤、绝望、苦痛汇集成的哀鸣类似于某种兽类的嚎叫,让人心头一颤,却又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大奎的眼泪也忍不住了,他一抹眼睛,喃喃着忏悔:“老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2
这场病,多少有些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意思。
李大奎原本不信神佛,可厄运一来,人就不知不觉地陷入宿命因果的论调里,不由自主地把得病看作上天的惩罚。
做了亏心事,总归是会怕鬼敲门的。
和大部分包工头的发迹一样,李大奎的原始资金积累颇有些见不得人。没违反法律法规,但也践踏了道德底线。更何况,他还堂而皇之地包养小三,全然不顾多年的夫妻之情。
但这一刻,为他嚎啕大哭伤心欲绝的,却是他的糟糠之妻黄脸婆。
李大奎抹了一把泪,随即向王丹告辞。出了门诊大楼后,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车开回了家。
大约一周前,李大奎在一家酒店谈生意,席间被醉酒的客户吐了一身,临时回家换衣服。杨含玉一如既往地嘴碎,边找衣服边唠叨:“咱们那个老邻居,姓钟那个,不久前没了,好好的人儿,一检查就是肝癌晚期……”
杨含玉停顿了一下:“你应酬多,酒也没少喝,不如也去查查吧?”
“你这傻老娘们怎么不盼着我好呢?”李大奎忙着打领带剃胡须,并不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对她的风声鹤唳反而有些嗤之以鼻。
可这次,杨含玉却不依不饶,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促,非逼着他上医院不可。
周娜很是不屑,仍夜夜纠缠着李大奎,把占有欲和贪念都折合成床上的欲望。她巴望着生出儿子来,好去李大奎的人生里分一杯羹。
当然,这些心思被细细密密地包裹藏匿,李大奎感受到的是和风细雨的第二春,沉在温柔乡中不知今夕何年。
可现在,好运用光了。
3
杨含玉住在城里最好的别墅区,当初斥巨资购买,为的是弥补她投身家庭的委屈。
李大奎恶归恶,色心和责任却分得一清二楚,对跟着自己苦熬出头的结发妻子并不算苛刻——这也是杨含玉默默吞下委屈的最主要原因。
推开门一看,杨含玉正在煲汤,用的是多年前的老砂锅,锅底已被熏得黝黑。李大奎盯着那口锅,眼睛竟有些发酸。
那是刚刚结婚时,两人从土产店里拎回来的,当年他爱喝汤,她便买来菜谱跟着学。开始他很喜欢,但那些汤汤水水越喝越淡,他的味蕾被外头的野味蛊惑着,渐渐不爱回家吃饭。
而他们的婚姻也像那只旧砂锅,在日复一日的烟熏火燎中失了色。
今日的李大奎格外感慨,被生死胁迫着的人,总是格外喜欢回忆从前,且自动加了滤镜,留下的都是美好和温馨。
杨含玉却不说话,只红肿着眼睛舀过来一碗汤,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半晌才说:“说不定是误诊,再去大医院好好查一下。”
声音很沙哑,是痛哭留下的后遗症。李大奎期期艾艾地应着,正要端起碗喝一口,手机却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是周娜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大叫:“我快饿死了!你在哪儿?咱们去吃饭吧!”
李大奎为难地看了看杨含玉,她做出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泪光却在眼底一闪而过。可这点含蓄的表达并不足以留下名义上的枕边人,李大奎抱歉一笑,便大步流星出了门。
也难怪,周娜年轻漂亮,又能唱会跳。李大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倒也不足为奇。
4
周娜说她想吃火锅,已经在某网红火锅店订了座。
李大奎不接她的话,只严肃认真地把化验单上的结果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加上一句:“火锅吃不了了,你给我炖个汤吧!”
可到了藏娇金屋一看,厨房冰锅冷灶,周娜正倚在贵妃塌上发呆。一见他进门,便哇哇大哭起来。
李大奎慌忙上去哄,她哭得更大声了,“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呜呜。”
“放心吧宝贝,我不会轻易死的。万一是误诊呢?万一是良性呢?万一……”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扑到了眼眶,却慌忙咽回去,唯恐在这娇滴滴的小女人面前露出一丝怯懦。她的肩膀又窄又嫩,怎么看都无法承受扛起与肿瘤搏斗的日子来。
周娜继续嚎哭,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的身世,哀伤自己无依无靠,没房子没孩子没票子,人生糊成一锅粥。
精明商人李大奎很快听出了言外之意,但他却忽然多了个心眼,不再顺着小情人的话拐弯,只冷不丁提出要求:“我饿了,也累了,你给我做顿晚饭吧。”
“我不会!”周娜拒绝得心安理得,“以前不都是你做给我吃?”
“可我现在是病人。”
“我看你还活蹦乱跳的呀,做个饭累不死人!”
李大奎笑了笑,便也不再作声。
那天晚上,两人吃的是外卖。装在塑料饭盒里的排骨莲藕汤带着些不明来由的咸腥味儿。
不知怎的,李大奎吃出了悲怆和绝望。
周娜的话明显少了,她在餐桌上沉默无声,右手夹菜,左手却捧着手机查阅资料。李大奎有意无意地瞥了两眼,发现她正在输入“非婚生子女的继承权争夺……”
他忽然觉得冷,仿佛冬天提前到了。
5
周娜一反常态地向李大奎主动求欢,刻意换上诱人的睡衣,像只猫儿似的扑到他的怀里去。
可他提不起兴趣,只皱眉说道:“我身体不允许啊!”
她眼里的光猛地暗下去,不声不响地扯一条被子盖住自己。李大奎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在流血,蓦地明白过来,文学作品所言非虚,原来真的有“肝肠寸断”的说法啊。
他在黑暗中叹气,思量再三后,开口给她承诺:“娜娜,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你的生活,咱们明天就去买房好不好?写你的名字。”
“真的?”周娜的声音欢快起来,转过身抱住他一通狂亲,然后又依偎在他身边,低声说着鼓励他战胜病魔的话。
可他们都从积极乐观的话语中,听出了虚张声势的惶恐。长长的一夜,在忐忑中缓缓而过。
第二天,周娜起得很早。她早早地点了外卖做早餐,便坐到梳妆台前描眉画唇,粉底把悲伤摸得一干二净,三两笔下去,依然是位光彩夺目的俏佳人。
李大奎想起了那句俗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假如,连夫妻都不是呢?大难临头,又该如何?
可周娜完全忽略了李大奎脸上的阴晴不定,她的心被欢喜和激动塞得满满的,根本容不下旁的任何。
包括李大奎的病。
遗憾的是,周娜在售楼部和李大奎决裂,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毫不犹豫地和情人说再见。
因为李大奎不肯全款买房。
6
周娜看上的是一套复式楼,上下近200平米。本城房价一万出头,她坚信200万不会对李大奎造成多大负担。
可李大奎犹豫了,他跟周娜商量:“我先付首付,接下来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我会接着续上,如果我病入膏肓流水一样花钱,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成吗?”
周娜不太乐意:“我买这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万一你老婆嫌弃你要把你扫地出门,你也好有个安身之所啊。”
“用不着。”李大奎轻轻摇着头,语气却坚定起来,“现在,我只能给你付首付!”
周娜一怔,拿不可思议的眼神把李大奎盯了好半天。最后她冷笑一声,抓起手袋夺门而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噔噔的,一下一下地砸在李大奎的心上。
这样的情景发生过无数次,她用出走和分手来威胁,等着他缴械投降,满足她所有的野心和欲望。但这次,癌症病人李大奎的耐心和爱已经被消磨完了。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爱。
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爱情是最好用的遮羞布,它能把一切的贪婪、欲望和交易,都粉饰得唯美动人。
可对即将走到尽头的李大奎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站在售楼部,眼看着周娜越走越远,这才叹了口气,然后叫了出租车回家。
他竟有点想他的糟糠之妻。
7
家里还是老样子,砂锅依然咕噜咕噜响着。
这次煲的是鸡汤,“加了香菇和枸杞,听说能增强抵抗力,对你应该有好处。”杨含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让人生出无端的安心。
李大奎的愧疚达到了顶峰:“小玉,我跟她分开了。”
她背对着他,仍旧握着勺子给鸡汤滤去浮沫,好半天才轻轻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那我先去睡一会儿,明早再去XX医院再查一次。要是……你就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我……对不起你。”
“别瞎说,万一是误诊呢?”杨含玉含着泪安慰,“就算是真的,我也会伺候你到最后一天。”
这是结发夫妻的恩情和爱意,融在生命里,浓得化不开。李大奎舒出一口长气,终于带着忐忑和不安入眠。
杨含玉关掉了灶火,拿出手机给表妹发了一条信息,然后默默走到窗前坐下,有点得意,有点悲哀,还有点痛快。
表妹正在逛街,和新交的男朋友小张。
小张是检验科新提拔的科长,两人在一起后,王丹经常会去检验科。她老早便知道表姐的不甘与屈辱,便借着爱情的便利,将以假乱真的化验单偷龙转凤……
好在本地的人民医院设备落后,还没开始扫码领取化验单。
误诊这种事呢,概率虽低,却也不是没有。
毕竟杨含玉也一直在安慰丈夫,万一是误诊呢?
但愿一次误诊,能治好这个男人的花心与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