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跟着爸爸回了宁强老家,半天的行程,早上十点驱车出行,经由秦岭下的坦坦大道,然后深入秦岭,在山林中盘绕……下午五点多踏进那座上雨旁风的黄泥屋。
如果不是我由这山林发源,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这云深不知处还藏有人迹。两山聚合出的鞍部,少有的平缓地域上生长出一个小村庄,晴天卧在层层山峦起伏的墨色里,雨天浮在雾霭升腾的迷蒙中。这个万绿深处的村落,惊人而又在情理之中地保持着古旧的风采——
黄泥小屋顶着生苔的瓦片在河道边聚集,白石桥头一边堆起稻草栓着黄牛,另一头田地一块儿一块儿的地铺展开,他们在一年给作物疯狂滋养后,看起来格外疲倦,田地间纵横交错的除了阡陌还有浅浅的水渠,作日里它从白桥下引水浸润铺陈的田地,也浸润了生长在水渠里的丛丛青荇,而现在青荇和水渠一起干枯着。
水渠是睡着了,他明年还会和田地一起苏醒,青荇明年也还有的,仍然会在映不下云霞的浅流里招摇,可却不是今年的青荇了。今年的一丛丛,已经在深冬的沉睡里逝去,变成水渠道内一团丑陋的褐色,成为岁月在深山老林里发生作用的证据之一。而时间就成为证明这个山林中的小村庄并非虚假的唯一证据——
难道时间不足以检验真伪吗?真金于时间中不锈,真情于时间中不改。阮郎误入桃源留恋十日,转身会到故土才惊觉人间已是他离去后的第十世。十世,而阮郎竟不死,仙女竟不老,时间不曾在他们身上发生作用,所以后人可以坚定地将这故事归入神话一类,坚定地承认《阮郎归》是富于浪漫的想象。而我能够坚定这深山中小村的不虞,也是凭着时间流动的痕迹,草木在春秋代序中枯荣,楹联在年日飞转中失色,人在岁月行进中逐渐苍老。
奶奶倚在矮窄的木门边,嘴角热烈地咧着,石块儿投入镜湖一样,激起深沉的褶皱。她的枯萎、褶皱也成为证明时间流动的证据。也许她是黄泥外墙的夹角中、窄窄木门的门缝里,一颗倔强顶出、顽强生长了八十年余的树,在冬季的凛风里显出干枯沧桑的岁月本色,却又显出果实累累的喜悦。她在茂盛的年纪里将自己的子实一个个顺着山溪流下,在枯萎的年纪里等着已经茂盛的他们顺着山溪而上,拥抱枯萎的她,作短暂的栖息。
我常想人若于山林之中生活的太久,大概自己也会成为那“林”下一木,生于斯土,受命不迁。奶奶就是这林中木,山林使她安定,使她宁静。她的脚变成根须,身躯变成树干,手是枝桠,发是叶子随风飘散。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在山林之中奔跑、肆意欢笑,将根系在泥土中札实,然后的二十年宜其室家、开花结果,再后来的四十年在群山中隐去,和山林融为一体,和山林中的花一样开迟,山中的泥土成为她生存的唯一依靠,再也离不开山林。像爸爸从黄泥老屋后耸起的山峰上撅走的春兰一样,明明年年初春它都能在野谷幽幽绽放,可当植入精致瓷盆里、吹在纱窗过滤的细风下、晒在阳台的暖阳里后,它却没来得及生出芽蘖就枯黄萎死。
父辈的人从山林流入城市,迁移使他们蜕去木性,生化出城市动物的模样,焦急、匆忙。但是山林有山林美满,城市有城市的幸福,山林有松涛,城市有晚钟,山林有鱼渊,城市有荷池,微尘众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轨道,投入体味自然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