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
没有。
十二点了。
我睡不着。
经常会这样?
有时候失眠。
比如现在?
比如现在。
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好多事情就突然出现。
我可以陪你的。
别。
只要我愿意,可以立刻睡着。
那感觉一定很好,早点休息。
明天上午又没有课。
但下午有。
我们倒数三二一,一起合眼?
好。
三。
三。
二。
二。
一。
一。
晚安。
晚安。
臧承吾关闭手机对话框,干涩的疼痛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有无数闪电在眼球表面锥刺。宛如谢幕的舞台,降临的黑暗除了视野上的迷雾,更多的是悄无声息的无助感。臧承吾翻身趴在床上,忽然听到清脆的回响,一种来自金属特有的振动,有些急切,但保持着持续不断的节奏。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没有刻意去想,只需再听一会就会明白是来自身体下方;心脏的跳动撞击紧贴的床垫,让里面的某根弹簧产生轻微的震动。
楼下高跟鞋的每一次踢踏仿佛都踩碎了黑夜的禁令,臧承吾侧身蜷缩成一团,贴着棉被似乎也有个女人在他肚子里走动。那么响,那么近,绕了一个弯儿,拐进一条巷,渐行渐远的分离……
次日十点半,这是臧承吾醒来的时刻;睡眼惺忪地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宛如戚风蛋糕令人向往。他赤脚站立一动不动,每寸皮肤都享受金色的光芒,每根汗毛都汲取蕴藏的能量。
“下午去上课吗?”
“是的,妈妈。”
“以前下午不用上课的。”
“我高三了,妈。”
臧馨媛显得很落寞,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在悲伤的时候亦是如此。她的皮肤有些松弛,眼角的皱纹也不可避免,但倘若能化些妆,仍是拥有引人注目的美丽。臧承吾继承了妈妈的基因,也同样继承了恐慌的眼睛。他生得俊,可在臧馨媛的偏执下仍有缺陷,是一种细微的、无法剔除的杂质。母亲的身份让她学会隐藏,母亲的身份也成了她摆脱不了的诅咒,一种爱,一种恨。臧馨媛心头一惊,是儿子把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她欣慰地笑了。
“出去走走吧,妈妈,今天天气很好。”
“我会的。”
他的担忧被养育成警觉,而这种警觉又被年月历练成本能。精力充沛的青春时常感到疲惫,臧承吾把这困倦推卸给失眠,可又是什么导致了彻夜不眠的病症呢?星期日下午的一二节课是考试,三四节课则评讲上一堂考试的试卷,通常情况下大家会连续昏睡两节课,第三节课醒神发呆,并争取在第四节课结束前完全恢复状态。
在臧承吾倒向手臂睡觉前,最后记得的是何叶忙碌而慌张的脸,全神贯注而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摆弄魔方的小孩,急切地想要调整为六面单色,却因为不得要领而越来越混乱。而自己,就算睡了十个小时,也在一分钟内耗尽精力。
哐!
一罐咖啡立在的课桌上。臧承吾猛然惊醒,抬头瞥见何叶正朝着窗外傻笑,可走廊里不过是吊儿郎当的十一班学生。何叶心满意足地畅饮汽水,现在应该是刚才第二节课,因为试卷早就不翼而飞。
“你买的咖啡?”臧承吾伸了伸懒腰说。
“不是我。金蔚婧买的。”
“她来过?”
“对啊。”
“什么时候?”
“在你睡觉的时候。”
臧承吾撑起身子朝斜对面的教室张望,金蔚婧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喝着咖啡。臧承吾注视了好一会,在她转头的刹那赶紧把脸扭开,批改过后的试卷分发了下来。二十三分?臧承吾遮住脸,手指陷进眼窝,胸腔颤抖着呼出郁闷的空气。
“我有三十二分。”
透过指缝,臧承吾瞟见何叶的试卷上写着鲜红的三十二,比自己的二十三更扎眼。
“承吾有二十三分,我有三十二分,加起来有五十五分,比总分一半还多。”
“闭嘴。”
臧承吾栽倒在课桌上,模模糊糊地瞧见《宅地法》几个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上课铃响起后,学生散漫悠闲地从后门地走回教室,即便相隔老远还互相讲着未尽的碎语。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走上讲台,臧承吾不记得历史老师有这么瘦,这么高。前排的同学递给他一个厚实的笔记本,韩懿翻开第一页,情感投入地朗读起来。
“学校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到处都是傻逼和婊子,却自以为是流行歌手和电影明星……”
学生交头接耳地嬉笑,相互击掌引以为傲。
“……他们甚至不配当垃圾,只是痰和粪,就算焚烧和掩埋也只是污染空气和土壤……”
韩懿声情并茂地朗读,仿佛有人在用毒药威胁他的性命。
“……而这里的老师,全是废物,只能悲惨的与我们陪葬。马思琪。”
放下笔记本,韩懿朝前排的女生点了点头,“情绪饱满,很有冲击力。”接着,他又开始读下一篇。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韩懿声嘶力竭地怒吼,把每一个感叹号都变成绞刑台上的绳索。学生愚蠢而幼稚地狂笑,他们已经猜到是谁了。
“陈世哲。言简意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韩懿戏剧而忧伤地呐喊道,举起笔记本诵读上面的内容,“这里除了绝望还有什么?我最多只能待上十分钟,十分钟后的每一秒都是折磨,煎熬,痛苦……”大家安静无声,目不转睛地盯向前方,“可我还能去哪里?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哪里才是没有人的地方?沈恒舟。”
韩懿停顿片刻,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番情绪。他再次把笔记本举起,继续翻阅下一页。一行连贯的字体映入眼目,他略微一怔,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我想要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抬起惆怅的脸颊,韩懿若有所失的在教室找寻,眼神里噙满几乎就要溢出的欣慰,“没有名字。”他说。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被触碰灵魂,既亲切又陌生,仿佛来自儿时玩伴穿越十年之久的问候。有人回应,有人拒绝,有人假装没有听到。
每个人,都在猜测写下这句话的是谁,可大家只是安安静静,像是自然生长的植物被栽种在座椅的陶盆里。那一个人是存在的。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倘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她)了。他(她)可以吗?如果他(她)可以,那我呢?大家陷入迷思,开始愿意相信这一事实,即便还没有发生。是的,这是一种幻想,一种信仰,一种不被科学证实的理论。可其中的奥秘,或者诞生的意义呢?
弹指之间,这群被不同维度的痛苦所困之人,仿佛同处一个圣洁的平面,一个精神的世界。在这里,无言的空间里,达成为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