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温拉开了背包拉链,绯红的脸上加深了笑意。她拎起两瓶酒,递给我一瓶。进口的黑啤。我略带诧异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喝不够。我就从家里偷了几瓶我舅舅送给我爸的。”她缓缓扣上开瓶器。啵。清脆得像抹匀口红后的抿唇。她握住我手中的酒瓶瓶颈,笨拙地打开。慵懒一坐,还没喝酒就像一个断了片的疯婆子,举着酒瓶,满脸笑意,突然低语一句:“Cheers.”
我和她轻碰瓶口。乒。轻叩上我左胸口。扑通。回应。
她好像还不知道光喝酒很容易醉。当我把送到嘴边的瓶子刚挪开,她的手指竖在唇前,向我示意噤声。“我知道,你是要说,‘喝酒的时候要吃东西,不然很快就会醉的。’是吧?”她挑了挑了眉毛,得意的样子。随即目光又瘫软下去,倒在床角,嘴里咕哝:“和我妈一样,真是的。”
我尴尬笑笑,同她继续喝起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刚好。她左手搭在床沿,像吹风时扶上围栏那样轻。右手不时抬起,随着喉头下落。眼里是万花筒,身边每一次都在她眼中千万次复制并拼装,偶然看向我,便觉得被无数自己团团包住,我和我和我的目光中,尽是她的碎片。不出意外,她会突然发笑。每次笑,都朝我心头伸出的导火线助了燃。灯光也渐醉了般,又轻,又重。感觉她在不停靠近,下一秒会撞我满怀。真的近了。膝盖。手肘。鼻尖。我往后仰。
“你怎么了?”她看着身体后倾停滞空中的我,发问。
“没。有点醉了。”我坐正。
“嘁。”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重新放缓或是停止的。我只想我等了到底有多久。不过,在加速的那段时间里,我想了许多我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想的事。其中有好多瞬间我都感觉我要伸手扒开这片空间了。我似乎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端。但其实还是虚妄。还是我以为。我感觉那过后自己像极了刚下山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忍不住想说些大而空的屁话。但没有听众。而且这也是我以为。
“后来我遇见了舟。是她划过时我叫停她的。她来到岸边,什么也没问。平静地看着我,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舟。’她的身上好像载着身后的江,波澜不惊下是能阻山河的力量。我礼貌起来:‘你好。请问你知道哪里可以寄信给只知道名字的人吗?’她点头。她又张口:‘不过,价格不一样。’
“她问我最喜欢什么。我突然错愕。喜欢真的是对于我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情感。我似乎也因此没有考虑过我最喜欢什么。物质......我想了许多。没有一样可以被我说出口。我再想不出来,就说:‘我自己。’她又问我最喜欢自己哪里。我不敢说些抽象的。我的不完整和破碎只能让我对自己说我真的很烂。我重新审视自己一番,开口道:‘声音。’她开始报价:‘当船票,愿意吗?’
“我其实没想多久,就答应了。一种奇怪的勇敢。这种勇敢似乎是要证明什么。我没想。舟领着我,漂向江中。身后的涟漪像是被掀开的帘子,有什么要从江底出来。但是,并没有。我看不清江中有什么,亦不知道江中有什么。这似乎已经不能再催长我的恐惧。我只想把信送达。
“舟开口说了些什么。我起初没太注意,而后才渐渐听清。‘......我强大到我说一句“没事”她们都会相信。在她们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我也是搂着对象亲吻、开黄腔不害臊的人了。但我总觉得我弄丢了什么。我可以清楚尝到爱欲的热烈,但我再不能因为坐在一起,感到羞涩而脸红了。再也不能了......’”
“周温。”我抬头看她。
“陈莫。”她不理睬。这次应该是真正地站在我的面前了。俯下身,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咫尺近,两颗恒星,相吸,灼热,刺眼。我的眼睛似乎被过热的空气蒸出了眼泪,她的眼睛忽地重影幢幢。不知是是什么在视野某处微动,眼睛对焦,是她的嘴唇。她又笑了。这次有点力度控制不当的感觉。“你知道,你哪里最不讨人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也如此回答。她的手涂上我的脸。我没有反抗。她的下一步。我在猜。从没停止。她的手掌根抵住我的鼻子两侧。拇指上扬,像高举的鞭,我的眼皮立即顺驯地趴下。她的拇指轻轻搭上。中指深入我的耳朵。动作停止。一片漆黑。看到一片漆黑。听到一片漆黑。闻到一片漆黑。尝到一片漆黑。感觉到一片漆黑。
她松开手。我重新看见她。
“有什么变化吗?”周温问。
“没感觉。”我回答。
“就是这一点。”周温退回床边。留着我懵懵。没感觉。真的没感觉。
“舟开始走。在水面上。到了空旷处,四下望不见岸际,像置身湖心。我看着她把手掌合拢,像切蛋糕那样,在水面上顺畅地划开。水面破了一道口子。她两手拨开,中心如深渊。‘请进。’她站起,抬手示意。
“我想道谢。但已经说不出话了。舟也没有等我下去,已经背身离开了。我站在入口处,不知应该跃入还是踏入。最后是躺进去的。我想这样或许比较舒适。
“我开始下沉。水面之下,能清楚看见舟远去的痕迹。我开始回想这短暂旅途中舟难得的开口。她所丢失的,正是我害怕丢失的。这和羞耻心不一样。是带着颜色的印记。在我知道更多语言可以修饰我的心意以前。在我知道失去不再值得旷日弥深的悲伤以前。在我知道说着懂得但是皮肉能远隔心灵以前。这种印记曾如此显明地展示了我想说的所有。
“现在都将被淹没。从下坠开始起,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某部分在消失。水中有些似乎是在休眠的人。她们倒立在水中。头发自然下垂,一条腿抬起,另一条指向水面。像是芭蕾舞者轻跳时被定格。像是沉睡的鲸。像是某个八音盒的瞬间。看着她们上升,感觉是我过分用力地从水面起跳了。这场所有人都一致的表演里,我显得极违和。我闭上眼。不该去想象被质疑的目光锁定。
“还没有结束。像痛苦。一旦去想便是永不停止。但这并没有在岸上那样,觉得时间突地快进了。我觉得我泡在时间里。我感觉不到时间。但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想都是时间。我早就被塑造,但那似乎只是一个空壳。时间的填充才是真正地创造了我。时间已经被我往后搁置。摆在面前的,是黑。是空。是什么都没有。
“可我,不是在水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