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哥长我整整十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常常眉头紧锁,以至于眉心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他留着显得十分干练的平头,两鬓已经夹杂着不少白发,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但这种老成让方哥在工作上倒是获利不少。
方哥是个生意人,在镇上开了个小型的家具制造厂,生意颇好。他原本不需要每天都去厂里盯着,但是勤快的他依旧每天比工人师傅们去得还早,回的也比他们晚。一天到晚轰隆隆的锯木声让方哥的耳朵变得有些背,说话老是扯起嗓子吼,不清楚内情的人还以为他脾气很大。
恰恰相反,方哥在我认识的生意人中,脾气绝对是最为温和的,你总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笑容,虽然很多村里人都觉得那是奸商的笑容,但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在岁月中沉淀出来的笑。
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真正发财的人,当然村里的财富观不能跟城里人比,反正方哥在村里算是有钱人。生意人必奸诈,这是村里人一直奉行的一个真理,所以方哥在村里的口碑并不算好,有人说得很难听,说他是那种在跳蚤身上都想榨出点血来的人。
(2)
三年前,村子里的灌渠年久失修,村民们灌溉十分不便,村民们便去找村委会,希望村上进行修缮,村委会没钱,只好去找到方哥,希望他出资赞助一下。方哥答应了下来,只是他提了一个要求,修好以后,凡是村里人要从这条水渠用水的话,每年每户人家需要缴纳三十元钱的维护费给他。
起初,大家都是同意的,方哥便在村里大兴土木,不仅将原先的泥巴堆砌的渠道改为了水泥渠道,同时将原先的那口方塘进行了淤泥清理和扩容,然后又用水泥麻石进行护坡,最后还添置了一台大功率的抽水设备。
这三年里,每到农忙季节,村民们用水的时候都会感慨这东西真是修得好,可是每到村委会到每家每户收钱的时候,大家的言辞就变得很酸了。“这么大个老板,还要收这三十块钱一年,真是想钱想疯了。”每每这时,村民们就喜欢聚在一起,算一算今年又给方哥“纳贡”了多少,算到最后,都会摇头叹气,“这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啊……”
去年伊始,依旧还是春寒料峭,隔壁张婶就开始为她儿子工作的事情着急了。她本想把自己的儿子弄到镇上一食品加工厂做工,待遇不错还不算累,可是这样的职位应征的人也不少。张婶最后想来想去,便去找了方哥,希望他去疏通一下关系。
方哥答应了,可是依旧提了要求,他要鸡蛋,每个月三十个土鸡蛋足量送到他家,如果顺便,还带点蔬菜给他,半年的时间。张婶答应了,后来,也如张婶所愿,他儿子进了那个食品加工厂。但是,后来张婶几乎逢人便说,“这小方真是厉害,生怕别人不记得他的好,还非要亲自开口要东西,这有钱人啊,都是一样的货,非要从铁上面扒出金子来。”
(3)
我小时候就认识方哥了,但毕竟他长我许多,并没有什么交情。我只知道他算不上是我们村地地道道的村民,据说他们一家是七十年代初期搬到我们村来的,那时还没有方哥,方哥是在这儿定下来几年后生的。方哥小时候也挺苦的,很早父亲就因病过世了,十七岁的时候,他娘也患了胃癌过世了,从此,他便一个人南下广东打工。
没人知道他在广东做什么,只知道他回来的那年正好三十岁,风风火火地在镇上办了厂子,他的钱也越积越多,最后,几乎成了村里的神话,不过这种褒扬也是最初几年的事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村民们对他印象的改观是从有人去找他借钱开始。村里人哪里听过借钱还要息啊,从此便认定方哥就是一个只认钱,不认情的人。说实话,放在今天,方哥要的息真的不高,比银行的储蓄利率还低,可是村里人就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借了一万块钱,过了一年后,就要多还两百块钱了。村里人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么大一个老板,竟然还要向他们要这两百块钱。从此,方哥在村里的名声一蹶不振。
不过可笑的是,村民们一边骂着他,一边还是依旧求他帮忙。
我跟方哥的再次相遇是在一个婚礼现场,我作为女方的朋友,他作为男方的朋友,因缘巧合,我们同在一桌,他坐我旁边。
席上聊得很欢,他下午提出去喝茶,我答应了,后来便在县城里一家不错的茶馆里聊了开来。
我对他的发迹史固然感兴趣,但是我对他独特的行事风格更是感兴趣。因为从一开始的言谈中,我并不觉得他是村民口中的那种小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知不知道村里人一方面觉得你很牛,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儿……”
“不近人情,唯利是图是吧?”他倒是爽快,直接说了出来。
我点点头。
“你觉得我缺那些钱或者农产品吗?”他点了根烟,笑了笑问我。
“就是因为觉得不缺才想知道原因啊。”
他掸了掸烟灰,然后索性将烟放在烟灰缸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在惠州做事的时候受了别人很多恩惠的,但是有时觉得这些别人给的恩惠对我来说也是心理上的一个巨大的负担,我经常会想着应该怎样将这些恩情给还了。后来我陆陆续续还上了一些人情,现在才觉得一身轻松。”
我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你可能不知道,关于恩情这事,真正让我触动最深的还是我娘。我记得我娘临死的时候,还一直念叨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还上隔壁一个奶奶几升米的恩情,因为等她状况稍微好了一点的时候,那寡居的奶奶就死了。虽然我是知道那个奶奶并不指望着我娘能还上这些东西,但是毕竟还是给我娘留了个遗憾在那里。我是商人,商人最会做的就是交易,交易也是最平等的,在一场买卖中谁也不会觉得受了对方的恩情。所以我借钱要息,找我办事要菜。哈哈”方哥大声地笑了笑。“不晓得你懂不懂?”
我若有所思,回道,“可是村里人都不理解啊?”
“要那么多人理解干嘛了?即便我按他们的意思来做事,我还是会被一些人误解的。不过他们有什么忙我还是会帮的,以交易的形式就好了,毕竟我对村子还是有感情的。”
(4)
我跟方哥在一个十字路口告别,他直走,我朝右,夕阳斜射在他的背上,那个并不高大的身躯也散发出一些光芒,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从这里看,方哥是个本分的人。他不帮你,他只跟你做平等的交易,他施恩了,但是他图报了,就等于没有施恩于你,你也不必欠他人情,如是而已。
方哥的处世哲学非常偏门,我想我是学不会了,我只是知道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在你眼里那些施恩图报的人未必就不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