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病房的一夜

今天,我的外甥女6个月了。脖子已经完全可以立起来,翻身也又快又轻盈。还是不会爬,但是会趴着蹭来蹭去,嗓门越来越大,咕哝咕哝说着听不懂的话。

我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高铁上地铁上看到了太多熊孩子,让我对这个群体心生畏惧。但是这个小不点,从她在肚子里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到每一次产检看着她变大一点点,到陪姐姐住院生产,小小的她裹在包被里从手术室里抱出,到她刚回家的时候大哭不止恐惧地看着这个世界,到现在。出生时的小帽子已经戴不下了,6个月来我从小心翼翼的托举到如今的一把抱起,手臂渐渐变得吃力,她的脸上越来越肉,捧着亲的时候还会咯咯地笑。

此刻的我想象不到什么时候会结婚生子,但这个外甥女的出生带给我的一系列感受,是我在这个年纪独一无二的体验。比如,有机会在产科病房通宵陪床。

小不点出生的第三天,我自告奋勇地换回了已经双眼布满血丝的姐夫,接下了陪床的工作。小不点躺在小小的婴儿推车里,透明的玻璃篮子让躺在床上的姐姐也可以看得到她。病房10点多的时候就都安静了,昏暗的房间和门外灯火通明的走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姐姐的病房离护士站很近,不时有铃声响起伴随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看着姐姐慢慢睡去,我悄悄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徘徊。

12点的时候,我窝在了一个走廊的沙发里。那里曾经是很多陪床爸爸的床,他们看着霸占了大半个沙发的我,只能尴尬地坐在一侧。走廊的几个沙发和病床都会被陪床爸爸占满,他们四仰八叉,呼噜打得我都怀疑会把新生儿吵醒。但神奇的是,只要妈妈和宝宝有一点动静,他们就会一个激灵惊醒,然后冲进自己的房间,仿佛根本没有睡熟。没抢到床铺的爸爸,就老实地睡在折叠床或者椅子里,半夜也经常抱着新生儿满病房转悠,眼神倦怠但是欣喜。

2点的时候,嘈杂的滚轮声响彻了整个走廊。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和护士一起迅速地收拾着走廊尽头的一间病床。没过多久,又一个婴儿推车缓缓而来,推车的是一位年轻的爸爸,他表情呆滞地听着医生熟练地翻开新生儿包被给他展示,被问到产妇姓名的时候迟缓了大概5秒钟,仿佛忘记了老婆的名字。随着处理工作的结束,他就这样一脸懵逼地拉着婴儿推车,呆呆地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孩子。我在旁边探头探脑,想跟他分享一下添丁的喜悦,但是他完全没有聊天的欲望,就直勾勾地望着车子里的小小生命,仿佛时间静止。

没过多久,病床推来,麻醉还没过去的妈妈躺在上面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她的头,一只手拉着小推车,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流转。妈妈相比爸爸镇定很多,“怎么是个男孩,那裙子不是白买了。”她笑着抱怨。我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医用屏风之后,只听到窸窸窣窣俩人讨论孩子眉眼的声音。

那晚一共有3个孕妇生产。有第一胎,也有第二胎。我看到了三个焦虑、呆滞和恍惚的爸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无助的男人眼神。我很难读懂里面是什么,对生产这件事的无法掌控感,对还没有离开手术室的妻子的担忧,对面前活生生的小生命的责任感,以及对自己父亲角色的一次次定义和思考,或许择一,或许都有。在那个深夜,我和这些陪产爸爸一样,把这些千头万绪通通吸纳在心里,汇成了对生命的尊敬。

4点时候,小不点一声啼哭让我冲进了房间。姐姐抚着剖腹产的伤口望着孩子,护工已经抱起了她来回踱步。护工大概40多岁,穿着医院统一的服装。因为控制陪床人数,所以几乎所有产妇都会请一个护工来照顾新生儿。她熟练地抱着孩子摇摇晃晃,嘴里低语哄她入睡,刚出生的小不点睡觉极轻,一放下就会大哭不止,尝试几次失败之后,护工干脆抱着她睡去,身体保持一种挺拔的姿势,稍有动静就会睁开眼睛。

她们一般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靠着墙睡觉,习惯了灯火通明和铃声大作,对产妇呢喃和婴儿啼哭异常敏感。她们是除了医生最先接触新生儿的人,用自己的经验让每个新手爸妈目瞪口呆。孩子们出生,出院,一批又一批,她们就这样一夜一夜靠在椅子上,照顾每对刚刚精疲力竭的母子。那些极致的耐心和如潮水般涌来的困倦,让这份一天24小时都难以合眼的工作,变得艰巨和劳苦。

6点的时候,病房已经很热闹了。早餐可以陆续领取,也有家属悄悄赶来。姐姐的住院医师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带着金色边框的眼镜,长得清秀而斯文,让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已经是博士毕业。她帮着协调手术时间,进行术后观察,发现小不点脐带出血的时候及时缝合处理,值夜班的时候走到姐姐床前低声问询。住院部的几位医生都特别年轻,跟着各自的专家团队作为手术助手,在大查房时走在后面记着笔记。看着他们温柔而严肃的样子,仿佛看到很多年后,也许等到小不点待产,他们已经成长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也许已经成为专业领域的神话。那些闪着光的专业能力,突然就让我炫目。

出院的时候,姐姐送了姑娘一盒巧克力以表感谢。姑娘摸着小不点的脑袋,笑着说再见。第二天,又是新的手术日了。

8点的时候,我从医院打车回家。等车的时候有很多病人急匆匆地来问诊,医院一下子又步入了繁忙的日程。我想起妈妈说过,医院,只有产科是会让人开心的地方。那些等在门口惴惴不安的家属,总会等来让他们眉眼舒展开的那个好消息。

“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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