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之鹤

郑丽丽的美丽,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的存在。十六岁的年纪,像一枚刚刚成熟的蜜桃,饱满而鲜嫩。她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润——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安静地流淌。那双眼睛尤其动人,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如蝶翼,当她专注地看着什么时,眼中便泛起一池春水。


她特别爱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折纸鹤。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彩纸,每一个折痕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已经折好的纸鹤挂满了窗沿,五彩缤纷,随着微风轻轻旋转,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母亲常说,丽丽折纸鹤时的模样,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出事前的那个下午,郑丽丽刚折好第一百只纸鹤。她对着阳光举起那只淡粉色的纸鹤,透过薄薄的纸能看到光的纹理。“妈,等折满一千只,我就能许愿了。”她的声音清脆如风铃。母亲在厨房择菜,笑着应和:“许什么愿呀?”“考上省城的美术学院。”郑丽丽认真地说,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


那是1998年的初夏,小城还没被过度开发,城南有大片的农田和树林。郑丽丽家住在城郊结合部,再往南走几百米就是成片的玉米地。那年的玉米长势特别好,已经有半人高,绿油油的一片,风一过就掀起层层绿浪。



变故发生在6月12日,一个普通的星期五。


那天学校放学早,郑丽丽本该和同学一起回家的。但同桌小敏邀她去家里看新买的漫画,两个女孩在书店耽搁了一会儿,又在小吃摊买了炸串。等到告别时,夕阳已经西斜。


“丽丽,天快黑了,我让我爸骑车送你吧?”小敏有些担心。郑丽丽摆摆手,马尾辫在脑后甩出一道弧线:“不用啦,就两站路,我走小路更快。”她指了指通往玉米地的那条土路,“穿过这片地就到我家后面了,十分钟就到。”


那条路她其实走过很多次。春夏之交的傍晚,玉米地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蛙鸣声此起彼伏,偶尔有萤火虫在渐暗的天色中闪烁。在十六岁的郑丽丽看来,那是充满诗意的小径。


但那天有些不同。


走进玉米地时,郑丽丽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太安静了——往常聒噪的蝉鸣和蛙声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那声音密集而单调,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天色正在迅速暗下来,西边最后一丝橘红被深蓝吞噬,东边已经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星星。


玉米秆比记忆中更高了,几乎超过她的头顶。狭窄的土路被两侧的植株挤压得只剩一条缝,郑丽丽需要不时拨开探到路中间的叶子。叶缘粗糙,刮在裸露的小臂上,留下浅浅的红痕。


她开始加快脚步,帆布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包里的文具盒随着步伐哐当作响,在这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走到玉米地深处时,郑丽丽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以为是野猫或田鼠,没有回头。但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是脚踩在干枯玉米叶上的碎裂声,节奏比她快得多。


她的心开始狂跳。



郑丽丽刚要转头,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后面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带着浓重的汗味和烟味,掌心厚实,指关节粗大,死死地扣在她的下半张脸上。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进了玉米地深处。


书包掉在地上,文具撒了一地。铅笔滚进泥土,橡皮被踩在陌生人的鞋底。


她被拖行了大概十几米,玉米秆在两侧疯狂地摇晃、折断,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郑丽丽拼命挣扎,手指抓向那只手,指甲划破了对方的皮肤,但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终于,她被重重摔在地上。


后背撞击土地的闷痛让她眼前发黑。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个男人,穿着深色衣服,脸上似乎蒙着什么。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在寂静的玉米地里异常清晰。


“别叫。”男人压低声音说,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刻意伪装过的。


郑丽丽想喊,但那只手仍然死死捂住她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她抬起脚想踢,却被男人用膝盖狠狠压住了双腿。十六岁少女的力量在成年男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男人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校服衬衫的扣子崩开,滚进泥土里。郑丽丽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那是母亲上周末刚给她买的白色衬衫,领口绣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她感到一阵凉意,接着是粗糙的手掌在她皮肤上移动的触感。恶心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她开始剧烈地干呕,但嘴被捂着,呕吐物呛进鼻腔,火辣辣地疼。


男人似乎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强行塞进她嘴里。那是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布,郑丽丽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四肢开始无力。


那是蒙汗药。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郑丽丽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上方是黑沉沉的天,几颗星星冷冷地闪烁。一根折断的玉米秆斜插在视线边缘,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像眼泪一样缓缓滴落。


她最后闻到的气味是:泥土的腥味、玉米叶的青涩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还有自己眼泪的咸味。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郑丽丽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冷。


深入骨髓的冷。


她睁开眼,视野里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叶和深蓝色的夜空。身体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下体撕裂般的剧痛,胸口、大腿上的淤伤火辣辣地疼,脸颊肿胀,嘴角有血痂。


她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散落在周围。白色衬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污渍。裙子被扔在三米外,挂在了一株玉米上,像一面屈辱的旗帜。


她试图移动,但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散了架。稍微一动,下体就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她低头看去,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见大腿内侧蜿蜒而下的血迹,那血迹在泥土上晕开,变成深褐色。


郑丽丽张了张嘴,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塞过药的喉咙灼痛,像是被火烧过。嘴里有血腥味和那种刺鼻药物的残留气味。


她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天空。


夜空中的星星冷漠地闪烁,银河淡淡地横跨天际。一颗流星划过,拖出短暂的光痕,然后消失不见。郑丽丽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说,看见流星可以许愿。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但身体真实的疼痛无情地粉碎了这个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郑丽丽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撑起上半身。她看到自己的书包还躺在小路上,文具散落一地。那只淡粉色的纸鹤从书包侧袋露出来一半,已经被踩扁了,沾满了泥。


她爬向书包。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的力气。每移动一寸,身体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玉米秆刮过她裸露的皮肤,留下新的血痕。终于够到书包时,她抱住它,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书包里有母亲早晨塞进去的苹果,有没看完的小说,有她为美术课准备的素描本。还有一个星期前,她偷偷喜欢过的男生递给她的那支铅笔。


那个有温暖笑容、会打篮球的男生,昨天还问她要不要去看周末的电影。


郑丽丽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比寒冷更可怕的东西——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十六年来建立起来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抱着书包,在玉米地里蜷缩成一团,终于发出了声音——不是哭喊,而是一种近乎动物哀鸣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郑丽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她只记得自己用残存的布条勉强裹住身体,抱着书包,踉踉跄跄地走出玉米地。土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惨白地照着她的归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下体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在看电视。当看到女儿的样子时,母亲手中的遥控器“啪”地掉在地上。


接下来的记忆是破碎的:母亲的尖叫,父亲赤红的脸,救护车的鸣笛,医院刺眼的灯光,警察公式化的询问,女医生同情的眼神,消毒水的气味,身体检查时器械冰冷的触感...


“处女膜新鲜撕裂...多处软组织挫伤...提取到精斑样本...”医生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还记得对方的长相吗?”警察问。


郑丽丽摇头。她只记得一个黑影,粗重的呼吸,和那只带着烟味的手。


“玉米地里没有监控。现场脚印混乱,被你自己踩乱了。”另一个警察补充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案件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精斑样本送检了,但没有匹配的DNA数据。附近几个有前科的人被排查,但都有不在场证明。警察来家里做过三次笔录,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每次郑丽丽都要重新回忆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


第四次警察来时,说:“这个案子,可能暂时破不了了。”


父亲愤怒地拍桌子,母亲在一旁默默流泪。郑丽丽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眼睛盯着地板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她已经不哭了,哭不出来。



郑丽丽不再折纸鹤了。


那扇挂满纸鹤的窗,被母亲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五彩的纸鹤在黑暗中慢慢积灰,有些掉了下来,落在地上,被不小心踩碎。


她休学了。


曾经明亮的眼睛变得空洞,常常盯着某个地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夜里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玉米地,是黑暗,是那只粗糙的手。好不容易睡着,又会被噩梦惊醒——在梦里,玉米秆变成了无数只手,把她往地下拖。


她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症。


药物让她的反应变得迟钝,体重在两个月内掉了十五斤。曾经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她不再照镜子,因为镜子里那个人陌生得可怕。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母亲:“为什么是我?”


母亲无言以对,只能抱着她一起哭。


有时候,她会闻到类似的气味——某个路人身上的烟味,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甚至母亲做饭时某种调料的气味——都会让她突然浑身僵硬,呼吸急促,冒冷汗。


案发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郑丽丽站在窗前,轻轻拉开窗帘一角。月光洒进来,照在那些蒙尘的纸鹤上。她伸出手,想触碰最近的那只蓝色纸鹤,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突然想起出事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纸鹤的样子。那么美,那么不真实。


而现在,纸鹤还是那些纸鹤,折纸鹤的女孩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傍晚的玉米地里。



许多年后,郑丽丽仍然会做那个噩梦。


梦里永远是那片玉米地,永远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刻,永远是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从梦中惊醒时,常常是凌晨三四点,浑身冷汗,心跳如鼓。


枕边人会被惊醒,轻轻拍着她的背:“又做噩梦了?”


“嗯。”


“还是那个?”


“嗯。”


丈夫沉默地抱紧她。他是知道这件事的少数人之一。恋爱时郑丽丽就告诉了他,边说边发抖。他没有说什么“都过去了”之类的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我在这里。”


但有些东西永远过不去。


郑丽丽后来考上了大学,学了心理学。她自己成了心理咨询师,帮助过很多有创伤经历的人。她能专业地分析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形成机制,能熟练运用各种治疗方法,能平静地倾听他人的痛苦。


但她治不好自己。


每年六月,她的抑郁就会加重。经过玉米地时(城市扩建后,那片地已经变成了开发区,但她知道具体位置),她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傍晚独自出门时,她会反复确认身后是否有人。


有一次,她接待了一个有类似经历的来访者。女孩只有十八岁,在夜跑时被侵犯。听着女孩的叙述,郑丽丽保持着专业的冷静,但手在桌子下微微颤抖。


咨询结束后,她在办公室坐了很久。夕阳西下,橘色的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光痕。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夕阳,想起走进玉米地前回头看见的那抹晚霞。


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碎。



如今,郑丽丽会在一些公益讲座上讲述自己的经历。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为了警示。


她告诉台下的女孩和她们的父母:傍晚不要独自走偏僻的小路,即使那条路你很熟悉。随身带一些防身用品,哪怕是简单的警报器。相信你的直觉,如果感觉不对劲,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要害怕“小题大做”,安全永远比礼貌重要。


她也会告诉社会:不要问受害者“为什么晚上一个人出门”,要问施暴者“为什么伤害他人”。不要用“不完美的受害者”理论来为犯罪开脱。要完善公共区域的照明和监控,要建立更有效的性侵案件处理机制。


但每次讲座结束后,独自回家的路上,郑丽丽依然会感到深深的无力感。


她知道,无论说多少遍,无论装多少路灯和摄像头,危险依然存在。因为真正的黑暗不在夜色里,而在某些人的心里。


某个秋日的傍晚,郑丽丽路过一家文具店,看见橱窗里陈列着各色彩纸。她驻足良久,终于走进去,买了一包浅蓝色的折纸。


回到家,她坐在窗前——现在的家有着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慢慢折起一只纸鹤。手指有些生疏了,但肌肉记忆还在。折叠,压痕,翻面,成型。


当她折完最后一下,对着光举起纸鹤时,窗外夕阳正好。金色的光透过薄纸,在桌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郑丽丽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松开手,纸鹤缓缓落在桌上。她没有许愿,因为知道有些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她只是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了那片玉米地,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想起了那些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郑丽丽站起身,拉上了窗帘。


但在合拢前的最后一瞬,她瞥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里有沧桑,也有坚韧。


她关掉了客厅的灯,让黑暗笼罩房间。在黑暗中,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女孩,我带你回家了。”


窗外,夜风拂过城市,带走了这句话,也带走了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傍晚的、折纸鹤的女孩。


而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女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路有灯,有些路没有。有些路安全,有些路危险。


唯一能确定的是:天色将晚时,请一定结伴而行。因为有些黑暗,一旦走进去,就再也找不到出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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