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吃货,我毫无疑问是花心的,经常在各种各样的美食中“沉醉不知归路”。也许今天刚在清粥小菜间流连忘返,明天就又和蛋炒饭眉来眼去,后天估计早已跑去和水饺馄饨或是其他什么的卿卿我我了。我总是如此,对待美食经常毫无征兆地移情别恋。可我对鸭肉糜的用情之专,却是历久弥新。我心里明白,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鸭肉糜。
诏安人将白米粥与卤鸭肉的搭配称为鸭肉糜。糜和粥本是同义(《释名》一书解释为煮米使糜烂也),其实就是白米稀饭。闽南方言中,稀饭都称为“糜”(音mai2)。但是诏安的鸭肉糜小店上的招牌都写着“鸭肉粥”,想必是为了照顾非本地的顾客,也为了让这个词更大众化些吧。
我第一次吃鸭肉糜,是我刚上小学后不久的一个周末下午。那天晴空万里,我开心地坐在叔叔自行车的横杆上,慢悠悠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中山路上,忽地拐进那条叫做石牌的横巷,鸭肉糜小店也就近在眼前了。刚进巷口,头顶便传来叔叔的一声大吼:“来点刀路好的,今天带我侄子来尝尝。”老板看是叔叔来了,便已开始挥刀斩卤鸭。自行车刚停稳,一落座,一盘卤鸭,两碗白米粥就端了上来。我诧异于这种点菜方式和上菜速度,却原来叔叔和老板是旧相识,早已心有灵犀。其实,那天鸭肉糜的味道在我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叔叔和老板相谈甚欢,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外马路上凉风习习,落日的余晖将我们叔侄俩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鸭肉糜朴实无华,一盘卤鸭,一碟蘸酱(蒜蓉醋或沙茶酱),再加上一碟小菜(藠头或是咸芥菜等),一主二从都盛放在白色的瓷盘里煞是好看。白米粥是用大碗装的,端上桌一放,两大两小,相应成趣,颇具美学典范。一般的食客,第一筷子无疑是伸向卤鸭,而真正的老饕,却是先嚼上一小块小菜再呷上一口白米粥后才开始大快朵颐。这可别小看,嚼上一小块小菜,味蕾便在小菜的刺激下慢慢苏醒,呷上一口白米粥,冲刷掉小菜的余味,让味蕾精神抖擞地迎接卤鸭的滋味。那一口卤鸭进嘴,片刻间,纯粹且质朴的卤香便在唇齿之间缠绵,销魂的滋味混合着蘸酱的滋味,如洪水,似猛兽,风卷残云地从舌尖上呼啸而过。这时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闭目肆意享受这一切。待这激动之情渐渐平复,再嚼上一小块小菜,呷上一口白米粥。这时的小菜可是为了松弛一下起伏不已的味蕾,而白米粥却可以让味觉再次归零,回到起点,为感受下一口卤鸭做准备。
随着诏安城区逐渐向外扩张,老城区愈发落寞,原本叔叔带我去的鸭肉糜小店也早已歇业。我原以为鸭肉糜也会随此沉寂,未曾想鸭肉糜却也与时俱进,焕发了新的活力。虽说还叫鸭肉糜,但却有了新气象。原本只是卤鸭唱主角,渐渐变成了鸡、鸭、鹅的三重奏(白切鸡或烧鸡、卤鸭或白煮鸭、卤鹅或白煮鹅,其中逐渐变为以卤鹅为主);白米粥之外,又增加了白米饭、菜饭和汤,品种和搭配日益丰富。那招牌上也出现了“鹅肉粥”的身影。
由于我对鸭肉糜爱得深沉,竟因此与一位鸭肉糜小店的老板雄哥成了忘年交。每次到雄哥的鸭肉糜小店吃鸭肉糜,一老一少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偏爱吃卤鹅,而雄哥最引以为豪的手艺也是卤鹅,我们的话题就再也离不开卤鹅了。
卤鹅的味道好不好,卤水是关键。在雄哥的鸭肉糜小店里总能嗅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我总是很好奇,直到有一次看到雄哥在往卤水中加入冬菇蒂,才明白原来那是菌覃的香气。那是一种内敛的香气,不浮夸,不炫耀,只有在咀嚼时才会缓慢而沉稳地释放。雄哥的卤鹅味道很不一般,鹅肉饱满有弹性,有咬劲却不见韧性,也绝无过分熟烂的感觉。质朴而纯粹的卤香和咸甜适宜的味道,入嘴就会在口腔里煽风点火,鼓舞起满满的食欲。雄哥告诉我,要想卤鹅味道好,好的卤水只是成功的四分之一,更离不开选材、火候和刀功。鹅必须精选本地农户自家散养的灰鹅。养灰鹅离不开水,所以大多数选择养在有池塘、小河或溪流的田野山间,灰鹅可以在自然水域中划游,抢食水中的小鱼小虾。这样的灰鹅,品质自然不凡。而且雄哥还有一套严苛的选鹅要求,必须精选至少百日龄以上的本地散养灰鹅(要是有养足两百日以上的灰鹅,那更是难得),只有足龄的灰鹅才有那种坚实饱满的口感。火候也十分关键,需根据鹅的大小而略微调整,绝不能死板而不懂变通。刀功可是雄哥密不外传的独门技艺,雄哥对鹅的结构了然于心,看雄哥斩卤鹅犹如庖丁解牛,顺着鹅骨头的走势,依势斫断,绝不会皮肉分离,保证卤鹅口感的同时又事半功倍。正是雄哥这等娴熟的功夫,才赋予了卤鹅无可挑剔的味道。我曾试着斩过一次卤鹅,不但把卤鹅砍得支离破碎,还把雄哥的刀给砍卷刃了,害得雄哥磨了半天刀。
卤鹅可能是为数不多不能趁热吃的美食。卤制好的卤鹅总要挂起来,等凉了才斩件上桌。这是由于刚卤制好的卤鹅表面还会挂着一层薄薄的浓稠卤汁,在放凉的过程中,卤鹅热胀冷缩,将这层美味的卤汁尽数吸收。这时的卤鹅虚怀若谷,不张扬着热气,却有着一种不一样的内涵,这样的卤鹅才是最适宜品尝的美味。
当我骑着小电动在诏安这座小城里瞎逛的时候,不用看,不用想,不用思考,不用记忆,我都熟知那些挂着“鸭肉粥”或是“鹅肉粥”招牌的小店。那鸭肉糜或是鹅肉糜的味道通过味蕾,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或许,我生命中不能没有的,不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种深度,一种诏安味道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