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一九七一年六月，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回大队参加生产劳动。当时，公社为响应中共中央大修水利建设的号召，正在组织劳动力修筑塘形冲大水库。
我立即报了名，来到塘形冲水库工地，因为是高中生被公社王书记任命为食堂管理员。也就在这一天，我碰到了我的同学兼冤家王小春。在学校时，无论是劳动生产，还是学习文化知识，我们两个人都是棋逢对手，你争我赶，力争第一，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冤家。此时冤家相见，又勾起了我们力争上游的决心。
王小春被任命为工地小队长，就是每天带着工人干活的主。在争做先进劳动者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王小春见到我后，立即嘲笑我，说我是火头军，只会操弄碗碟锅盆，比不上他这个修水库的主力军。
我也不甘示弱，向他下了战书，谁英雄谁好汉，一起在工作中比比看，看谁能最先被评为先进劳动者。
做了三天，我就明白了管理食堂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吃饭是凭票供应的，每人都有一定的口粮标准，厨师做好饭后，先用碗分好，开餐时，工友们交票拿饭，再拿一个空碗装菜。吃完饭后，大家再把碗交回厨房统一清洗。上任第三天晚上，厨房大师傅老林向我汇报说碗丢了很多，再丢的话到时连装饭菜的碗都没有了。
这都是洋瓷碗（铁碗），一般不会被打烂的。再说就算是会打烂，一两个不奇怪，但也不可能打烂这么多。这一定是有人在搞小动作，怎么办？
作为管理员，我肯定不会放任不管。因此在第二天早上吃完饭后，我通过仔细观察，发现有三个人没有把碗交回来。中午和晚上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所有人都把碗送了回来。我想去找他们说道说道又没有过硬的证据，假如他们咬死说送回来了的话，我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反而还会打草惊蛇。
怎么办？这时我想到了王小春。别看平时我们是一对互不相让的冤家，但一旦有事，那就是一对铁血结盟的兄弟。
有困难，找兄弟。我找到王小春，向他说明情况。他说，这还不简单。你在菜碗底下用油漆编上号，对号入座，不就解决了。
他说得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开饭时，大家是排队按各大队各小队来发放的，位置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到时叫一个人在旁边按花名册在人名后面写上碗的编号，洗碗吋少了哪个编号找人还不是一找一个一个准。我直呼王小春是我的小诸葛，两人再合计了一会，认真考虑了所有的细节，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为了让他们放松戒心，我故意装作无计可施的样子，每天为丢碗的事哀声叹气。我和王小春为了避人耳目，晚上等大家都睡熟后，我们偷偷来到厨房把所有的菜碗都编了号，油漆干了后按序号整理好摆放在案板上。第二天早餐时，我亲自发放菜碗，王小春拿着花名册以清理人数的名义偷偷记上每人碗上的编号。吃完饭后，我故意离开了厨房好让那些人有作案的机会。中午和晚上也一样。
晚上洗好碗后，我问厨师，今天有没有丢碗？老林说又丢了十六个碗，饭碗和菜碗各八个。我当着老林的面把菜碗翻过来，按着序号依次排好。才一百多个碗，一摆开，丢了的碗的序号清清楚楚。厨师看到碗底的序号脸色变了，非常难看。
厨师是以前公社食堂的大师傅，叫林东，大家都叫他老林。他原以为食堂管理员的位置非他莫属，没想到被我这个毛头小伙截了胡，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我问道：“林师傅，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什么。”老林的脸上开始冒汗了。
“没有就好。”我盯着林师傅说。我打开花名册，按着序号上对应的名字，让林师傅去把他们请过来。
其实，我一开始就怀疑是林师傅搞的鬼，现在从他的脸上变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让他去叫人，就想是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招。
我认真地查看了这些人，中间有几个还是大队干部，都是一些不好惹的主。这也难怪，他们经常去公社开会，在食堂吃饭时和老林或多或少有点交情，甚至可是说在某些方面还惹不起他。
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挡了老林的道，搞点小动作为老林出口怨气也不算怪事。假如把我搞不倒了林师傅再上位，那和老林自然就成了铁哥们，今后老林对他们是有很大用处的。至少在吃饱肚子这一块上，能帮很大的忙。又是大队干部，量我这个毛头小伙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但他们想错了，想让我做任人揉捏的面团是不可能。俗话说，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既然公社让我管食堂，再苦再难我也要把它管好。
我叫老林去请他们，就是要让他们先协量下，看用什么办法来给我这个愣头青一个下马威。不动不破，只要他们出手，我也好见招拆招。
和我想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八个人是结伴而来的。虽说比林师傅晚来了两三分钟，但肯定已经和他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
首先向我发难的是青山大队的陈书记，他不仅资历老，而且塘形冲水库又是在青山大队的地盘上，算是个势力不小的地头蛇，他开门见山地说：“小杨，本来从级别上说，你没我高，你说开会我是可以不来的。年纪又比你大，说句托大的话，你应该叫我叔。现在叔来了，你就说，看叔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你？”
这种倚老卖老的人最难对付，也最好对付。既然你假装不知道丢碗的事，那我也就装糊涂吧。你想装大辈，这就好办了，我顺坡下驴说：“叔，你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你老人家就要好好帮帮我这个小侄。现在食堂里丢碗的情况非常严重，我刚毕业，没有社会经验，一点办法都没有。想请你帮我想个办法解决它，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
“这个……”陈书记一时语塞，我踢过去的皮球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是管理员，这点小事都搞不掂，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快回家去找你娘要奶吃！”一个语气非常冲的人站出来为陈书记解围。
这个炮筒子我没什么印象，应该不是干部。于是，我不软不硬地说：“是吗？我也想回去吃奶，就怕公社不答应。”公社王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比较信奉“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的名言，对我们这些刚毕㐀还可称为学生娃的小年轻比较重视。
“陈斌，你乱说什么呢？”陈书记见我抬出领导，急忙喝止那个暴脾气。
“叔，他说得不错。我太年轻不堪重任，所以我决定向王书记辞职，推荐他来做这个管理员。”不打倒这些人的气焰，问题绝对是解决不了的，我又在火上添了一勺油，不给他就坡下驴的机会。
“陈斌，还不向小杨道歉。”他们都是老江湘，假如我真这样做，这件事就闹大了。只要一调查，他们做的好事就会大白天下，到时当干部的那几个人的老脸就丢尽了。林师傅急忙说。
“道歉？道什么歉？我就说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犟驴就是犟驴，碰到南墙也不一定回头。可是，几个干部为了自己的脸面，哪还有他什么好果子吃，七嘴八舌地开起他的批判会来。
道不道歉无所谓，我嘛，见火候差不多了，台阶还是要给他们下的。于是说道：“各位领导，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下。麻烦各位领导给我这个后辈想个好办法，尽量能把以前丢的碗都找回来。”说完，我把今天登记各人拿碗的花名册扔在桌子上，高深莫测地离开了厨房。
我走到外面看了一会夜景，发现今晚的月亮真是又圆又亮，特别地美。当我回到厨房时，办公桌上摆了四十多个碗。我对老林说：“林师傅，麻烦你清点下，看还有没有少碗？”
“不用看，肯定不会少。”
“是吗？到时对不上数的话，我唯你是问。”我语气严厉再说。
“这……”林师傅一时语塞，望了一眼陈书记。
“对，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好像看到前面屋顶上还有几个碗。陈斌，你去拿一下。”陈书记一拍脑门，吩咐陈斌道。
“我没看到……”陈斌还在犹豫，陈书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吼道：“还不快去，难道要我亲自去吗？”陈斌才不情不愿地去了，不一会，又抱回了八个碗。
我看了看，应该差不多了。对大家说：“谢谢各位领导，谢谢各位前辈，为我把碗找了回来，我谢谢你们。”并站在他们面前，诚心诚意地鞠了一个躬。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安顿好自己的后院后，一有空闲就到王小春的小队去劳动，和王小春斗智斗勇，争当先进劳动者。刚开始时，我个子比王小春小，挑担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但人年轻就是好，浑身有使不完劲。只要不怕苦肯出大力气，追上他一点都不难，一段时间后，无论做什么，我和他都在仲伯之间，难分优劣。但遗憾的是，第一个月我们两人都没登上光荣榜。但在光荣榜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陈斌。他高居榜首，难怪他说话那么牛。
“追上他。”我和王小春说了他的情况，王小春人狠话不多，就三个字。
我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并击拳为誓。
力如长江之水，是用不完的。为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们俩身上有一股使不完劲，苦活累活脏活，我们勇往直前，每次都最先冲上去。终于，我们的名字也登上了光荣榜。我发现陈斌看我的眼色变了，没有了恨，剩下的全是敬意。
自此，我们俩成了光荣榜上的常客，偶尔还会霸占榜首。
苦干不行，我们还开始想办法巧干。当时，在学校读书的成绩好像并不重要，但我俩学习还是蛮努力的，努力的人大家都喜欢，能得到很多的优待，老师们偷偷为我们几个愿意学习的人补课，教一些书本上没有又比较实用的知识。说起来很多人不信，那时我们还学了初步的三维画图知识。现在这些知识全派上了用场，我和王小春一起向水利局的驻场技术员提出了很多合理化的意见，加快了工程的施工速度，多次受到王书记大会小会的表扬，成了塘形冲水库建设工程的生产标兵。
年底了，工地放假前会餐，场面非常热闹。陈斌端着一碗水走到我面前，说：“杨同志，我敬你。”
这可是给过我下马威的人，现在说要敬我，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许久都不敢站起来。
“杨同志，我是真心来向你道歉的。今天以水代酒，我敬你，你是我值得尊重的人。”陈斌又说道。
我端起碗站起来，倒了满满的一碗水，和陈斌碰过杯后一饮而尽。后来，我也喝过许多的酒，但在我的记忆中，这碗“酒”是屹今为止我喝过的最香最醇的酒。
年后，我因在水库工地上的突出表现，被公社任命为本大队的秘书，再也没有去过塘形冲水库工地的现场了。但那半年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年华。
王小春更牛，水库完工后，顺利地进了县水利局。在恢复高考后，他又考上了大学，现在成了水利专家。我因为大队的琐事较多，慢慢“泯然众人矣”。但我不后悔，毕竟我曾经奋斗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