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禅宗历史上有一个公案:
江边,风高浪急,沙洲上残阳如血。知云和尚与石头禅师并肩而行,僧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船夫赤膊,古铜色的脊背在夕阳下闪着油光,他一声号子,木船“嘎吱”一声滑入江心,船底碾过沙滩,留下了一道杂乱的沟壑——几只蟹壳碎裂,虾螺的残骸嵌进沙里。知云和尚停步,眉头微蹙,低声宣了一声佛号。他看见的不止是残骸,还有“因果”二字,不禁脱口而出:“这是乘客之过,还是船夫之过?”
这一问,看似慈悲,实则锋利。他把眼前的场景切成了三刀:船夫、乘客、虾蟹,刀刀都想要个“对错”。石头禅师连头都没低,只把话甩回去:“是你的罪过。”知云愕然失色,如遭雷击:“我何过之有?我不过问了一句!”石头禅师淡淡回答:“船夫为谋生计,乘客为渡江,虾蟹为藏身,皆是自然行为,罪业由心造,无心怎能造罪?纵使有过,也是无心之过,而你无中生有,自造是非,这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
读到这个故事,我眼前仿佛幻化出那个面画:江水裹挟着细碎的阳光缓缓东流,沙滩上凌乱地印着船橹的拖痕,几只被压扁的螃蟹嵌在沙土中,虾螺的残壳闪着湿润的光。知云和尚的袈裟被江风掀起一角,他的问题像石子投入深潭——船夫与乘客谁该承担这杀生的罪业?知云也许期待着一个关于业力与责任的精妙辨析。但石头禅师斩钉截铁的回答,却像猝不及防的浪头打碎了所有预设的答案。
船夫心中有杀意吗?木船底下有没有压死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乘客缩在船舷,双手抱膝,脸色蜡黄,只想渡江去对岸给病重的老娘抓药,他连虾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虾蟹更冤,潮退不及,躲进沙窝,谁知飞来横祸。船夫推船,为养家糊口;乘客登舟,为抵达彼岸;虾蟹潜沙,为求存续命脉——三者皆在各自生命轨道上运行,如四季流转、草木荣枯,何曾刻意为恶?其行为本身并无善恶标签,不过是自然律动中的寻常一环。所谓“无心之过”,恰如风吹落花、雨打浮萍,虽有损伤,却无恶意,无心怎能造罪?说来三方皆“无心”,唯独知云“有心”——他要在心里给每一方贴上了“造业”的标签。于是,一道本来随风而散的血痕,被他拎出来,非要审个是非。审到后来,谁也没罪,倒是他自己在“分别”里结结实实造了一道“口业”。
知云那一问,在本来浑然天成的画卷上划出了裂痕。当他用“乘客之过还是船夫之过”构筑起二元对立的囚笼时,自己已率先踏进了分别心的陷阱。他眼中所见并非鲜活的生命图景,而是被“对错”框架切割的碎片。他急于寻找一个“罪魁祸首”,将复杂世界简化为二元对立,这正是“有心”作祟——以分别心强行裁剪现实,以道德尺丈量无心之行。此种“自造是非”,恰如《金刚经》所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知云执着于“过”的幻相,反而遮蔽了万物各安其位的本来面目。
石头禅师并非漠视沙滩上的生命消逝,而是试图揭示:真正的慈悲,始于放下“审判者”的傲慢姿态,以无分别的智慧去理解万物共生共灭的庄严秩序。当知云不再追问“谁之过”,或许才能看见船夫额上汗珠里的辛劳、乘客眼中对彼岸的期盼、虾蟹临终前微弱的生命颤动——这些交织的悲欢,远非一句“过错”所能涵盖。
不妨把场景换到此刻:深夜,你刷到一条短视频:外卖骑手闯红灯,撞翻了一位路人。弹幕里骂声一片——“骑手全责!”“路人也有问题!”你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也想丢一句“真没素质”。可你知不知道,骑手身后是平台算法倒计时,路人身后是刚下夜班的疲惫?你一句“是非”,轻飘飘,却像知云那一句“谁之过”,立刻把复杂的世界切成了黑白两块,方便你咀嚼,也方便你丢弃。石头禅师的当头棒喝,正是提醒我们:“罪业由心造”——先别急着把别人钉在因果的十字架上,先摸摸自己的心跳:我这一问、一骂、一转,到底是出于慈悲,还是只是想证明自己“对”?
现代社会中,我们何尝不是无数个知云?社交媒体上每有事件发生,众人便急不可耐地站队审判,在虚拟沙滩上争辩谁是乘客谁是船夫。我们迷恋于构建是非对错的精致迷宫,却很少觉察——那个不断分类、评判、贴标签的意识本身,才是所有痛苦的真正源头。面对生态危机,我们常急于归咎于某个群体或个体,却忽视人类整体生存方式与自然律动间的深层张力;面对社会矛盾,我们热衷于站队批判,却少有人反思自身是否也在无意识中参与建构了问题。这种“有心”的分别与指责,往往制造更多对立与撕裂,而非疗愈与和解。法律需要明辨是非,但心灵若被是非填满,便再装不下整片江天的辽阔。
真正扰乱宇宙秩序的,有时,反而是人类强行植入的伦理剧剧本。这让人想起奥古斯丁对“时间”的论断——“无人问我时,我分明知道何为时间;一旦要解释,却茫然无解”。同理,当知云以“过错”框架审视自然现象时,他已从宇宙韵律中抽离,跌入自我构建的审判剧场。禅宗的机锋从来不是道德判官,而是砸碎概念牢笼的铁锤。
石头禅师最后那句“无心怎能造罪”值得细细品味。这里的“无心”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不执着于概念分别的清净心。就像江水不会执着于哪朵浪花更美,天空不会计较哪片云更白。当我们能以这般无心观照世界,才能看见万物各得其所,各自在宇宙中跳着无可替代的舞蹈。真正的慈悲不是为每一片落叶定罪,而是领悟整片森林的呼吸。若执意将螃蟹的死亡抽离出生态系统、船夫的劳作出离生存语境,便如同指责季节更替是春天的罪过。
江流依旧,沙痕终将被潮水抚平。石头禅师的棒喝穿越千年,叩问今人。当我们面对世间纷繁的“碾压”与“伤害”,是继续做那个急于定罪的知云,还是尝试以无心之眼,照见众生各自奔赴的无奈与庄严?人类总忙于给世界贴标签,却忘了标签本身也是遮蔽实相的尘埃。唯有放下概念的筛子,才能让生命如江水般完整流淌——这不是道德的松懈,而是对万物更深沉的敬畏。所以,下次当我们再脱口而出“这是谁的错”时,不妨先学石头禅师,把话头折回来,照照自己:我这一问,是出于慈悲,还是出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