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刚走出广州火车站的出站口,站在天桥的三岔路口上,天桥右边通向汽车站,左边通往公路对面另一个火车候车厅。
我很疲惫,我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我很疲惫,直到我突然想不起来水水的样子,无论如何,就算是盯着空气发呆五分钟,就算是再闭上眼睛五分钟,也不能想起一丁点关于水水的讯息。我这才发现,我好累。
不过幸好,我至少还知道,水水是个女人。
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喜欢说自己站在人生的三岔路口,因为三岔路口总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许多可怜的乞讨者朝你伸手,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有小吃车里新鲜炸出的臭豆腐,还有凤凰传奇新出的单曲,而站在这里的你,却什么都没有,仅剩的记忆都不得不消逝在时间的乱流,被冲进马桶,被汇集,被吸纳进无尽的海洋。
无尽的海洋?
我在QQ状态上敲下句号后,对“无尽的海洋”这几个字还有点不放心,我怕别人说我文艺,说我混蛋,说我虚伪。海洋可是诗人才能用的词汇,这么随便地用在网络上不仅仅与上文不协调,而且还把整个句子搞得有点像一首诗。天知道我根本不是在写一首诗,我只是想写一点感慨,引发好友的共鸣,好友里有个人是水水。
我在思索着换一个词,干脆把马桶也换了,让基调正常点。我正当这么想着,想着的时候。
手机没电了。
我又用力地,且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地按下了手机电源键,可如你所知,当诺基亚决定自动关机的时候,它就已经流干了骨髓里最后一滴血液。但它又不甘心,我看见这狭窄的诺基亚屏幕在我的强行启动中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只大手握住一只小手,可惜,电量早已枯竭,大手和小手刚刚碰到,屏幕又黑了,简直是乌七八黑,跟广州晚上的天空一样,你根本就找不到处女座的方向。
联系水水的方式就是手机,就是手机里的QQ,就是QQ里的好友,好友里那个女人就叫水水,双击一下她的头像,或者右键点击后再点第一个发送讯息,你们便近在咫尺,畅所欲言。前提是她的头像并不是灰色。
她的头像,我想象不出来了,自从我刚刚走到这里,站在这个三岔路口上,把手靠在了天桥的铁栏杆,掏出手机,敲下了那一句QQ状态之后,我就已经想象不出来了,那是一把你攥不住的沙,顺着你的神经末梢一粒一粒溜走的无奈。
这是我第一次约水水出来,说好在三岔路口见面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我坐着火车大老远地跑过来,穿越了大公鸡的内脏,顺着它的大肠小肠,抵达肛门——广州。到了以后是下午七点多,因为我隐约听见有新闻联播的插曲,从一家小卖部的电视机里传出来。
电视机里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天桥的三岔路口,此刻已经变成了诺基亚新手机的广告,里面有谢霆锋在对着我说话,我尝试着听,却听不清。我便只好握着手机敲QQ状态,敲一条人生感慨。那时我手机突然没电,而我还没想好这句状态的结尾,甚至更严重的是,我失去了与水水联络的方式。
最后,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九点,她的如约而至。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手机罢工后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我有点不好意思打搅她们,于是我就干脆地走到了天桥三岔路口右边的汽车站里去,我东瞅瞅西看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钟,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九点。没错,就是这么巧,在我抬起头的一瞬间,秒针分毫不差地从五十九敲到六十,完成了九点的最后一个动作。
我又急忙回到路口,可水水还是没有出现。尽管我忘记了她的模样,但我知道,如果有个女人和你约好了在一个地方见面,她会在那里张望,会踟蹰,会停留,见不到你时她会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关机的话,她会着急,会跺跺脚,然后掀起耳边的发髻——那是刚刚跺脚时不小心抖落下来的发丝。然而,我面前的人都走的很快,快到你都来不及记住他们的模样,更别说什么驻足,跺脚,那都是自欺欺人,自作多情罢了。
九点以前,也就是八点多,那时我正准备发完这条状态就立刻跟水水讲,跟她说我到了,我提前到了,我的火车晚点,但我依然提前到了,我算准了它晚点的最大值,我用了五张草稿纸,算到晚上九点,在图书馆,虽然九点多就有人开始离开座位回寝室,我也盲目地跟着离开,但图书馆大厅中央座位上的确有五张草稿纸,上面写满傅立叶级数,写到了第一千个多项式。只为更接近一点,那个遇见你的时间。
当我一个人站在天桥的三岔路口,望不见一个停留的人时,我开始意识到:我也许上当了,我被骗了。我想起我妈无数次教育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陌生人,无论他们说得多么诚恳,多么动情,你都千万不要相信,这个世界很复杂,你还小,不懂。
那时,我有点懂了,因为手机没电的一刹那,我心里涌出无限恐惧,仿佛自己就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像是一只漂泊在海洋里的孤帆。而海洋,这个属于诗人的词汇此刻也慢慢地在我的孤帆边缘激起浪花。它快沉了。
我站在天桥上,只有广州这种大城市才会修建的大型天桥,左边是公路对面的候车厅,右边是汽车站。我从火车站出来,一路走来,疲惫不堪。天渐渐黑了,夏天的时候天黑得很迟,尤其是南方,广州更是如此。夜空黑成了诺基亚屏幕的颜色,没有一点亮起来的星光。水水,这个被我列在了QQ好友里的女人,我是应该继续等待,还是离开。
我又走进了车站,找到那个钟,就在我的目光落在上面的一瞬,秒针艰难地从五十九挪到六十,九点零五分。五分钟?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竟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钟。我还有希望,水水或许只是堵车了,或者她打算好好地打扮打扮,又或者她穿了高跟鞋,走路会慢一点。
可为什么,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海洋般起伏的高跟鞋,红色的,黄色的,十五厘米的,重重地打在地板,把天桥戳得千疮百孔,把我的心戳得稀烂。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水水,一辈子很长,要跟一个有趣的人在一起,王小波的话融化成一种折磨。
我几乎每过五分钟就去确认一次时间,走过或拥堵,或稀疏的人墙隔层,来到车站大厅,那巨大的钟在我每一次偷窥之后都变得比之前更加庄严肃穆,每一次我抬头,每一次我睁开眼,每一次我把目光从四面八方移到表盘上,都是同一幅景象,秒针依依不舍地从五十九出发,沉重地落在六十,六十也就是数字十二所对应的意义,那是一天生命的轮回。
我后悔了,我不该如此频繁地核对时间,在我离开天桥的短暂空隙里,水水可能来过,她来了,但没见着我,手机也打不通,她登上QQ,见我什么状态都没有,她原本应该看见我发的我发的那条人生感慨,可惜它却不小心流产在我断电的诺基亚里了。她走了。
身无分文的我,如今只剩下一张回程票,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才腾出来的回程票,站票,时间就是第二天早上,因为我还得回学校,去上课,去图书馆,去那座十点钟关门但是九点钟人们就开始离去的地方。那时,我并没有彻底放弃,我手机没电了大不了发不出QQ状态,我怕什么呢,我狡猾地给自己留了一张回程票。我什么都不害怕,因为我还可以回去。
在那个三岔路口,天桥的,我站了一夜,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汽车站外面,公路的这头,我守候着黎明到来前的黑暗,跟诺基亚屏幕一模一样的黑暗。我并不孤单,因为在最后一刻答案揭晓之前,等待还有机会被赋予意义。
可是啊,水水终究没有出现。刚刚还是灯火阑珊,熄灯就寝,而此刻,天亮了,回去的火车开始一列一列地开走。我很疲惫,比之前来的时候,还要疲惫一万次方。我带着对奇迹的憧憬,绝望地拿出手机,我的手好脏,那是刚刚在天桥铁栏上摩擦的锈迹。
我轻轻地,用尽了温柔,按下电源键,听说放一段时间,手机的电池就会重新找回一点电量。
果然,手机屏幕亮了,这一次它没有半途而废,它真的就亮了,彻底照亮了我的脸。大手成功地握住了小手,进入主界面,中国移动的信号满格。我颤抖着手指点开应用程序,再点开QQ,企鹅浮现。在这短暂的登陆时间里,我伸手进裤兜,确认了回程票还在,发车的时间就是一个小时以后,因为我听见小卖部拉起卷帘门的同时,电视机里早间新闻正在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
进入好友列表,迟钝的网络慢慢地点亮列表里的在线头像,不,他们不是刷一下全亮的,而是一个,一个地亮起,刚刚好,亮到了水水那里。水水的头像清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且是彩色的,不是灰色的。她就在我眼前,就在这屏幕里,我紧张得一动不动,我生怕多做了一个动作,屏幕就突然之间黑了。
可我又不得不做点什么,因为她就在这里。
“水水,在么?”我敲。轻轻地敲。
“在的。”
“我在天桥上,三岔路口,我等了你一夜。”
“是吗?你还在那里么?”
“对啊,我现在就在这里。那你在哪儿呢?”
她的回复还没有到达我的手机,如果是电脑,那我肯定知道她正在输入。就在我等着,等着的时候。
手机第二次没电了。她的回复截止在了我周围的空气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落脚点,骂了句脏话,回家了。
我哭了。我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台无线电转码器,我要把身边所有的信号统统吸收,一条一条地找,在信息的海洋里挨家挨户地问,那里有苍井空掉落在地面的胸罩,有TED演讲者的幻灯片,有四六级英语考试查询的结果,它们混杂在我四周的电磁波,肉眼却无法辨别。
而我就在里面找,在无尽的海洋里找,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海洋里找。海洋呵,我愿意溺死在你的怀中。我为什么就不能用你,作为我的QQ状态的压轴词汇。
回去那班火车就要开了,车站会提前半个小时检票,再提前半个小时上车,而现在,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可是,我又不能走,我走了,万一她又来了怎么办,她肯定会来的,因为刚刚我告诉她我还在这里。那时我手机再一次没电了,要不然我还要发一条QQ状态,还要琢磨一下马桶,要是她看见了这条状态,她会很开心,她会说我文艺,说我有才,说我君子。
但如你所知,当一个人手里只有一台没电的诺基亚手机,一张回程火车票时。他是别无选择的,他的脚必须远离天桥,远离那个三岔路口,原路返回。他必须走到检票口,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针尖。
然而脚在到达检票口后再也迈不动分毫。检票员催促,后面的人推搡,他都无动于衷。
不过,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时候,他永远都还有一个选择——放弃。
轻轻地,我用尽了温柔,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紧,把车票从中央撕成了两半。
好开心啊,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别无选择,因为检票员说撕烂的车票是无效的。
我只能回去。
我慢慢往回走,往她的方向走。
我想起那时。
那时我站在天桥的三岔路口,面朝着广州的夜空,心里却怀着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