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

周蝶是上海最负盛名的歌星。

柳叶眉,杏仁眼,掌心大小的鹅蛋脸,身材纤盈细长,留着时髦的西洋卷,穿着花色绸缎旗袍。一颦一笑,灵动明媚。

最妙的是她的歌声,透彻清亮,婉转悠长,如同一只灵巧的小百灵,唱到人们心坎里去。

所以每每周蝶在上海皇家歌舞厅演出时,台下总是座无虚席。

她的追求者不少,底下坐着听歌的便是了,其中不乏军界将帅、政界要员、商界大亨。这些人每逢演出必捧场,皆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她,隔三差五送钞票花篮、珠宝首饰,每天化妆间堆满了娇鲜欲滴的鲜花。

可惜这位大歌星连正眼都没给瞧一瞧,依旧只顾着登台唱歌,唱至动情处,心里头只惦记着两条街外那间旗袍店的小裁缝。

周蝶喜穿旗袍,衣柜里也是一水儿的旗袍,得空了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到街上去逛,回头再添置几身。

那天她心血来潮,到东颐街常去的那家老店,谁知一进门所见的不是熟悉的慈祥阿姆,而是一个穿着一身藏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他坐在桌前看书,戴着细腿金框眼镜,斯斯文文。

不像是个裁缝,倒像是位教书先生。

他抬眼看她,眉眼的笑意像一只扑棱的蝴蝶飞到她心上。

她问:“阿姆去哪里了?你是哪位?”

他答:“阿姆不小心扭了腰,我是阿姆的儿子,来帮忙看一阵子店。”

她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随后却皱起那双细长的柳叶眉:“那岂不是做不了新衣裳了。”

他放下书,爽朗地笑出声来:“小姐别小看我,我可是出师了的。”说罢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卷尺,嘴角上扬望她,示意她过去量身。

以往是阿姆量身,她已经习惯了。现在换了一位年轻男子,她忽地怕起羞来,咬着嘴唇满脸通红,眼神四处乱飘。对方倒是认真,衣长,胸围,腰围,腰节,衣宽等一个也没落下,手法熟稔,确实像阿姆教出来的样子。

量好之后,他翻出纸笔,端端正正地记下来后,接下来领着她到后面去挑选面料。

“你叫什么名字呀?”周蝶跟着他蹦蹦跳跳,忍不住开口搭话。

“小姐叫我阿平就好。”

“阿平你记忆力可真好,阿姆都是量一个记一个,有时还得让我帮忙记着。”

他在前面没回身,但容易让人听得出话里的笑意:“多谢夸奖。”

他声音低沉,仿佛是她演出时后方伴奏的西洋鼓发出的声音,一字一句过于动听,都被她揉在心底了。她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背影——挺拔笔直,如一棵竹,遗世而独立。

她抿着唇轻轻笑了。

做旗袍要花些时间的。

以往都是等上一两个礼拜周蝶才去拿,但这次她几乎天天去。她喜欢踏进门时阿平那抹春意盈盈的笑,她喜欢他开口讲话时悦耳温润的嗓音,她喜欢他裁制旗袍时那款一心一意的模样,她还喜欢他他看向她时温柔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她喜欢阿平。

像其他女子一样,周蝶也想寻找一位能与她相伴一生的伴侣,瞧着身边亲近的姐妹纷纷拥有了能携手白头的人的确心生艳羡。然而她绝不屈身于那一众所谓的追求者,毕竟身在风月场所久了惯了,那些人是不是真心的,一眼就能看得清透。

但阿平与他们不同。

他虽然是一个小裁缝,地位不高,非风月之人,却能够真心待她,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过分趋近或疏远。

乱世里能遇到一个令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已经是万分幸运了,再加上周蝶不是追求门当户对的传统女子,芳心暗许是迟早的事情。

她以为,情投意合该是最最重要的。

旗袍做好的那天黄昏,她试穿了那身旗袍,刚刚好,完美契合她的身形。她欢喜得不得了,说什么也不肯换回原来的衣服。

夕阳度西岭,晚霞照东颐。

他们搬了小凳坐在店门口看夕阳和晚霞,周蝶把小脑袋靠在阿平肩膀上,挽住他手臂,笑嘻嘻地向他吐露了心声。

“你是位大歌星,而我不过是一个小裁缝,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呀?”

他宠溺地笑道,揉了揉她的发。

她撅着嘴:“哪里都喜欢!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模样,你的一切一切都好喜欢。比那些只会送花送珠宝的家伙好多了!我才不是什么大歌星,你也不是什么小裁缝,我们是互相喜欢的人。”

“好,互相喜欢的人。”

他将前方壮阔的晚霞尽收眼底,眉眼氤氲着柔情万丈,轻声地跟着她重复了一遍。

末了,阿平在周蝶的发旋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又情深意切的吻。

这两天演出排得紧凑,周蝶忙得没来找阿平。过了两天,她兴冲冲地踏进门,正准备喊阿平呢,只见阿姆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

她愣了愣,似乎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一样,环视了店里一圈,想要找出那个身影,最终开口问道:“阿姆,阿平人呢?”

“你说那个臭小子啊,他呀,回去忙去了,我前些日子扭了腰,让他帮忙看看店。怎么了?你找他有事吗?难不成是他做的旗袍你不满意?果然这小子的手艺还是不行……”

“不不不,旗袍很满意,也没什么事,他……没说些什么吗?”

“没有啊,昨天下午就回去忙了,走得急。你说这孩子……”

阿姆后面絮叨的话她没听进去了,半天不知道答些什么,半晌,只是低声回了一句:“谢谢阿姆,阿姆再见。”转过身失落地出了门。

一切恢复如常了,她却不习惯了。

周蝶特地做了拿手好菜,特地换了他亲手做的那身旗袍,特地练习了他上次随口提起的很喜欢的曲子准备唱给他听的。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留纸条给她,甚至连句口头告别都没有留给她,就走了。

仿佛前几天只是一场黄粱梦而已。

他的音容笑貌,本该如此真实,现在也挥散如烟了。

门外的天灰蒙蒙的,透不过亮光。

她仰着头瞧着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让眼眶里的晶莹掉下来。

三个月后,内陆传来捷报,据说某位将军带领军队大败敌军,近日凯旋归来至上海,恰逢上海皇家歌舞厅五周年庆,于上海而言可谓是双喜临门。为了助兴,作为王牌的周蝶被安排了五个节目。

表演开始之前,她在化妆间里准备,舞厅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递上一纸红书。

她扫了一眼,头也不抬,神情淡漠,语气平平:“这是干什么呀?”

经理倒是巴不得替她激动:“有位新来看演出的大帅说想娶你为妻,这是拟好的婚书。”

“新来的?连面都没见上便下了婚约,未免太草率了些。”

她嗤笑,笑却不达眼底:“老规矩,多谢好意。”

说罢打发走经理,继续描她那细长的眉,丝毫不去理会门口出现的脚步声。对方的皮鞋踏着木板不紧不慢,倒是不像以往那些人的刺耳,反而听着还算悦耳。

终于,皮鞋的主人在她不远处站定了,熟悉的声音蔓延到空气中:“小姐拒绝得太果断了,可否再考虑考虑?”

她手上动作一顿,眉笔失了依托掉了下来。她回头看,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他还是戴着那副细腿金框眼镜,不同的是这回身上可不是藏色长衫,而是干净利落的绿军装,肩上披着军斗篷,一身风尘仆仆,却足以正气凛然。

“你说你只是个小裁缝?”她挑着眉,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问道。

他止不住笑意:“是的,我只是你一人的小裁缝,只为你一人做旗袍。”

不得不说,这“花言巧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确实比其他家伙动听上千万倍。

大歌星依旧不解气:“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该不是名字也是骗我的?”

“宋朝平。”宋大帅走过来,弯腰捡起眉笔,轻轻握住周蝶的手,将笔放进她手中,凑近她耳际,温柔道,“你的宋朝平。”

“好啊宋将军,请问你能不能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呢?”

“周小姐莫生气,我这不是赶着回来赔礼道歉了吗?不知本人这份礼您可喜欢?”

盯着宋朝平眼镜片后那双深邃又深情款款的眼睛,周蝶佯装的怒火可是烟消云散了。她无奈又幸福地想,她这辈子可算是栽到这男人手上了。

演出结束第二天一大清早,报童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挥舞着手中新鲜出炉的日报:

“号外号外!年少有为宋朝平将军与上海皇家歌舞厅大歌星周蝶喜结连理!号外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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