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筹缪
东小口大街南北走向,宽有两三丈,长约一里半地,两边挤挤插插全是店铺。店铺多但都很小,升斗人家。基本都是前一间门脸儿,后居家过日子。店铺虽小却都有证照,不少还有雅而不俗的字号。瑞昇号果局子,天合盛油盐店,福顺斋酱肉馆,万里绱鞋社,三湘竹藤店,就连炸油条的早点铺也立块“香远”的招牌。商铺也没什么规划,羊肉铺旁边是小百货,铁匠铺挨着绳麻店,包子铺紧贴着成衣铺。街里头只有三家店出眼,一个是敬仁堂药店,一个是恒昌永当铺,五开间的门面外加库房宿舍。再有就是三间门脸的春泰茶叶店了,整砖到顶青石台阶,四扇玻璃窗宽敞豁亮。浦三儿出门一拐弯儿,就到了茶叶店门口,看一个小驴车正在卸货。
浦三儿一宿没睡踏实,尽管他在青山家眯了小半天,衣裳换洗干净了,留下的酒味儿还是呛鼻子。回到家邵氏也没让他消停了,掰开了揉碎了一顿数落,说到动情处还掉下几滴眼泪,让浦三儿坐立不安一个劲劝慰。什么里儿面儿呀,什么交情远近呀,还有君子小人什么的,浦三儿三十多了能不知道这些大道理么。但他只能竖起耳朵听教训,谁让自个儿嘴没个把门儿的,把人得罪了呢!四方邻里都知道,别看浦三儿在外边混不吝,回到家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是他惧内,是邵氏会调教。
邵氏娘家是郊区一个农户,家里还算殷实。爷爷是说书的,她打小儿跟爷爷认了点儿字,听了不少秦琼、岳飞、济公乃至刘关张的故事,不能说没点学问。她外柔内刚,心有城府,人面前给浦三儿留足了面子,进家门就换了气场,也是温言软语,但条条是道,能把他说的张口结舌。他大闹纪子琪婚宴,邵氏能不知道么,早把一大堆话攒着等他呢。
郁闷了一宿,起来遛早儿正赶上茶叶店进货,他抄起一个柳条筐就扛进店里,周掌柜正埋怨赶车的老头呢。
跟您说过几次了,茶叶车不能走夜路,沾了露水茶叶就发霉长毛儿,糟践了。送货的老头说,紧赶慢赶的还是关了城门,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我也知道塞两块钱他能行个方便,可两块钱够我十来天的嚼谷,您不算什么我哪舍得!
那你住店喂牲口不花钱吗?岔劈了还耽误一桩生意。
牲口见天儿喂,我呢,吃喝带住用不了一块钱,不算计行吗?
周掌柜看浦三儿进来,撂下话头儿。思琦,没多少东西,你就别忙乎了。浦三儿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正想抻抻筋骨呢,您要是没事儿我就帮青山推刨子去了。
周掌柜巡检几个茶叶筐,挑出个烟盒瞄了一眼掖到袖口里,这才对浦三儿说,还真不是让你赶上了,里屋喝口茶,我跟你有话说。
茶叶店两间门面,西头一间用于周家老两口起居,让周氏收拾得窗明几净。他掀帘儿进屋,此时周氏已经给浦三儿斟上了茶。周掌柜给那老头结了账,让伙计盯着柜台,进屋来坐下端起了茶碗。浦三儿欠身说周叔,您是不是想跟我说昨天的事儿?那您就别絮叨了,我媳妇嘟嘟我大半宿,脑袋都快炸了。
周掌柜笑了,我就知道她饶不了你!但你这人没有紧箍咒还真治不了。说道说道好三天,然后又变回原形了。你别嫌我嘴碎,不给你两句我心里也窝的慌。
浦三儿无奈,您说您说,可别长篇大论的,我没耐性儿。
周掌柜说,你知道我昨天怨你什么吗?怨你不识时务!言多语失不好,但更重要的是你看不出个进退。你以为哥儿几个还像小时候一样,玩啊闹的不接心,其实人大心大都有了小九九。所以再不能混不吝爱谁谁了,得搁心,知道吗?
浦三儿说,这么多年谁也没离开谁,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心气儿就搁老婆孩子身上了。家常日子、吃饭穿衣,最能磨人的性子,谁还有心思干那些出格儿的事儿?
对对,时间是把刀,能磨人也能杀人,浦三儿说。
人的本性小时候看不出来,大了就全显现出来了。家穷时眼巴巴盼着富起来,当下人的总想着能当官儿,应了那句老话,看你争的什么,就知道你缺的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争,您看我缺什么?浦三儿问。
你缺的是灵魂!正常人夜有所思日有所想,远有目标近顾当下,你没个正当的职业,所以才整天无可不可魂不守舍。你指望混日子就能养家糊口?该找个正当职业打起精神来了。
浦三儿说我这人随便惯了,哪坐得住哇。
俗话说劝皮儿劝瓤劝不了心,人的本性就这样儿,禀性难移么。但立了规矩就不一样了,再倔的驴上了磨盘也跑不出圈儿去。
浦三儿摸摸脑袋嘿嘿地笑了,按说我们家规矩也不算少了,您说我这德行能按着规矩走吗?
所以得给你上笼头嘛!看你那一帮小伙伴儿,过去都踢跳扒嚎的,现在不都变了样儿?满堂跟他爸学铁匠,打出来的刀斧已经有模有样了;青山承受个木匠房,这几年也有了点名头,大老远的人扛着木料找他来;最不济的韩六儿还接手个水坊,你看他昨天多利索!这都是紧上了笼套给栓的。就你,稀里马虎的混日子,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你游手好闲将来变成个二流子。
您以为我不想找个事儿啊,我成天琢磨这档子事,这不没合适的么。
你老动歪脑筋,好高骛远没个长性,那样什么事由儿都合适不了。
浦三儿张开两手看了看。让我干点长项的我还真没这能耐,打铁没力气,锯木头弄歪喽,再说暴土扬长的我也受不了哇。
你老想干些个出头露脸儿的。周掌柜掰着指头给他算:看看你这些年,教过书、算过卦,看过风水;倒腾古董,趸蛐蛐、卖黄雀儿,兴致来了拉帮走穴,堂会上还吼两嗓子《武家坡》,这都算正经事吗?东一杆子枣儿西一棒子杏儿,不是个长远的事儿啊!
浦三儿说您糟改的我都不成人样了。您还别说,我倒腾古董字画儿什么的真挣了点钱。一个鼻烟壶我就挣了二十块,老版的《镜花缘》我换回来两袋面,您没看见人家大老远的找我来给字画掌眼吗?要不是这么折腾我怎么混日子呀。
这行说赚能赚,说赔也真赔呀。别老说过五关不提走麦城。去年你学南蛮子下乡淘宝,去的时候油光粉面,回来时鼻青脸肿,衣裳也破了,褡裢也丢了,连老本儿都让人给搜搂个精光,不长个教训?
嗐,别提了,赶上倒霉碰上了劫道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周掌柜:跟我你就别编了。你是拿假货换人家的真货,掉包儿没玩好让人给逮住了!打那儿起你就没缓过劲儿来。
说得浦三儿浑身刺痒,您怎么这么门儿清啊,比我知道的都详细。
变戏法瞒不了筛锣的,我一直盯着你们哥儿仨呢。你们老大盘了个花儿店,当起了花把式,一家子起早摸黑的混了个温饱;老二弄个文玩摊子,挣得不多吧日子没问题。就你,着三不着两的还觉着自个儿有能耐。你分家寸草未得,大伙都说你够光棍,但别忘了你已经三十出头,都快抱儿子了,还这么不着边际的瞎晃悠?你脾气秉性像极了你爸岩松,可千万别落到他的下场,一身的能耐,一意孤行,结果多惨呐。
浦三儿胡虏自己后脑勺,周叔,您眼光远,那您给我指条明路吧。
俗话说“君子立长志,小人常立志”,这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你要没真心干事,皇帝老子也帮不了你。我虽然没跟你爸拜过把子,但一直拿你当亲侄子看,不是套近乎,是有这个交情。
是是是,您说的是,说侄子都觉着远,亲儿子似的。只是打小我爸惯着我,老让我看书写字儿,除了能白话,一点儿真本事没有。
周掌柜:这话说到裉节上了,你的特长就是肚子里有墨水儿。东小口这片儿几百户人家上千的人口,论书底儿还真没有谁能盖过你。这就是本钱,凭这,你就能干出点儿事来。
您是说让我教书去?浦三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又不是没干过,我没那个耐性。一帮孩子闹闹哄哄的,我脑袋非炸了不可。
教书不成,卖书也不成?进古董打了眼,进书还能让人给蒙了?再说这行也不脏不累,连你媳妇都能搭把手。本钱也不用多,有个三五百块就能打起锣鼓,实在不行我都能给你垫上。九筒说东小口五行八作除了殡仪馆什么都齐了,当时我就想,东小口缺什么?缺点儿文化气。你要开起书店来不给找补齐了?
浦三儿使劲拍了拍脑袋,忽的站了起来。周叔哎,您就是我的亲叔!跟响雷似的,给我开了窍了。我这榆木嘎嗒就得您抽打着,要不我迷迷糊糊找不着道儿。您开书店这主意好,主意好,我都等不及了。
周掌柜拍拍椅背儿,踏踏实实的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是当局者迷,我不过旁观者清而已。先别急慌毛躁,办事必须稳重务实才好。刚说到办书店,书从哪来,店在哪开,有想法吗?
浦三儿摇头,书我倒有点门路,店在哪儿谁有谱啊。
我倒有个想法。周掌柜用手指指窗外,你看见斜对过老胡家的馒头铺了吗?他老伴儿年前刚过世,老胡不想干了。年龄大了也缺个帮手,打算回老家投奔亲戚去,前两天还跟我磨叨要把买卖盘出去呢。我当时想到了你,何不支应个买卖养家?这地界儿是东小口要冲之地,破是破了点儿,但绝对是风水宝地,归置归置准能出眼,费不了多少事。
浦三儿拍了两下巴掌,好,好,就是它了。还得麻烦您赶紧跟胡大伯说说,别让人给呛了去。
周掌柜点头,这你放心,他的房子也是赁人家的,房主李广成我人熟,头两天还在我这儿买茶叶来了呢。你要真定了,过晚儿我就给你搭哏去。
定了定了,没什么好犹豫了。那您就费心成全了我吧。
浦三儿戴上帽子要走,周掌柜说你急什么呀?浦三儿说抓紧跟我媳妇商量呗。周掌柜说还有个事我想求你呢,浦三儿听了又坐回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