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拥抱猫的夏夜》(二)

故事梗概:住在南方的十岁小男孩,幼年面部烧伤,他唯一的朋友是那只眼睛快要瞎掉的小猫,为了救猫,他每天戴着面具在村口卖樱桃,而樱桃树是父亲幼年为了他而种,传言,在烧伤后第一个冬天涂上樱桃汁可以防止新的肉芽冻烂。在这个过程中,他遇见大学毕业来自北方的姑娘夏琳,她跟随男友来到这座他家乡的小城,母亲的去世让她心事重重,面对男友的背叛……夏琳和王野在夏夜带着猫游荡,遇见神秘微笑的疯子,遇见夜晚溺死湖泊哭泣的生者,未来像暗夜终点的黎明,会好吗?



1.

王野家后园的那棵樱桃树熟了,忽而风来,像一位旧客,满树的小红灯笼,漆上血一样,在绿叶之间摇晃。

这棵樱桃树是王野脸烧伤那年父亲移栽过来的,民间有传言,每年冬天烧烂的脸上用樱桃汁洗脸可以防止新肉被冻烂,但自此以后不能再吃樱桃,否则就没有效果。王野的烧伤部位很大,父亲就索性直接在后园栽了一棵樱桃树。

将原来的那棵桂花换了个地方,樱桃树还是树苗的时候,父亲用电瓶车拉着背后托着王野,当樱桃入土的时候,宽敞的叶子正好挡住了看向老坟的视角,于是这棵樱桃树成为了王野一家的伙伴,鲜艳的红也成了王野笔下的亮色。

王野坐在黄昏的河埂上,他常来这里吹风,离家很近,夕阳烧得河面很魅惑,就像天池一样,而到了晚上深邃得就像夜叉的洞穴。

这里是风景区,节假日很多人来这里钓鱼游玩,五六月份的夏季,草丛深处的季节性生物聒噪得人间草木浮动,发狠地往上生长。大城市的人们爱这种不强装的热闹,以前这里有老汉划着船游走,一趟收取几十块钱,顺着河面上打转,很近距离地看夕阳下飞鸟在水面上划出长线。

那片水域曾带给他最遥远的冲动和关于家族的想象,据奶奶说,以前那是条野河,遇大雨时就会泛滥冲破河埂,淹没庄稼,民不聊生。太爷爷那一辈曾赤着上身硬着筋骨去打堤坝,在河岸建起了高高的石墙,建造堤坝时村里男男女女都去观看,躺在河流里洗澡,与河流建起亲密的关系,终于风调雨顺。

爷爷那辈享受到了河流的福泽,在水草中捕食野鱼,那时的鱼常常如神灵一样跃出水面,此起彼伏在河里奏响波纹,傍晚在月光下游荡,翻起浪花,肥大得像是少年的身体,有力,冲突渔网,要好几个壮年合力抬上岸,一代人吃食。

河流灌溉水田,远近的乡村羡慕用水方便,也曾因为河流而发生冲突。河流里总埋葬过谁家的性命,随淤泥腐烂在深处,从来没有干涸过,就不会有人知道河流底下有多少时光。

王野目睹着水草的颤摇,风刮过来略显惊喜的浪花,潮涌着往岸上一鼓一鼓,体认到贯穿几十年的生老病死,时光终又兜转到这里。

风吹过来,他听见岸芷的低吟,像神灵。

草丛里是一大捧的樱桃,王野谨记着父亲的嘱托,他是个一辈子不能吃樱桃的人,否则脸就会破了魔法在冬天烂掉。王野想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地方可烂的呢?他不明白,但他愿意听父亲的话。

王野坐在水面上将鲜红的樱桃丢进水里,樱桃在水面上浮沉,像画板上的色彩斑点。他看见自己的脸在水面上泛起的波纹中晃动,一颗,又一颗……王野不想看见在旁平静水面上清晰的脸。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慢慢地靠近,猛地一推,王野掉进水里,随即一群孩子撒欢一样叫嚣。

“癞蛤蟆落水喽,呱呱呱……”在村子里大家都熟悉水性,因此肆无忌惮,王野想往回游,孩子们就捡起地上剩下的樱桃砸他,砸得不过瘾,几个人站成一排在上岸的地方脱掉裤子对水里尿尿,一排排的“水龙头”,尿像纤细的水闸从上而下。王野在水里望着他们,身上湿漉漉的,干瘪的脸探出水面,真就像一个来自水底的怪物。

王野自觉上岸无路,就调转方向往前游去,钻进了攀岸而生的水草里,孩子们沿着河埂奔跑,哄闹着,背景的绿色和天空衬托得他们阳光而灿烂。

他们突然看不见王野,彼此迷惑着,喊他怪物的外号,没有回答。

“他会不会淹死了?”一个孩子问。

“快跑。”大家心里害怕,一溜烟全跑了。

等人全走了,王野才在一个水面上露出头,静幽幽地游着。他看见另一边本来无人踏足,野草茂盛的田埂上有一个扒开的口子,一个老头站在口子中间正在钓鱼,王野不禁向他游了过去。

“娃子,太阳下山了还游泳?”岸上的老头问。

“那太阳下山了,怎么你还钓鱼?”王野回问。

“我就住在这里,当然想钓就钓。”

“骗人,你又不是河神,怎么住在河里?”

“谁跟你说我住河里?我住在岸边的小屋里。”

“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你往那看。”老头指着一个远处的小屋,确实靠在水旁,是一间看河的居所。

“你拉着我这鱼竿。”老头用下巴扬了扬鱼竿,一使劲,王野上岸了。

王野跟着老头到他的家里,提着一篓子的鱼,很大。木屋是土石的,里面昏暗,透出一股浓浓的腥味,门前拴着条狗,拼命地吼。

老头示意它别叫,它就摇头晃脑,蹦得链子哗啦啦地响。

打开一盏低瓦数的灯就悬在头顶,一不小心就撞上去,屋里梁上晒着很多的鱼头,这是腥味传来的源头,一个小脑袋的黑白电视机,一张木板垒起的床,其余就是有些凌乱地叠合生活的厨具。

那些鱼头在房梁上滴油,下面垫了一层纸板子,啪嗒啪嗒,鱼的眼睛很大,嘴巴被铁丝钩子勒得变了形。

老头踢着地上的杂物说,“地上太乱了,回头我在旁边还要再建一个厨房。”

“你要一直住在这吗?”王野问。

“我在这都住十几年了,给人看河,以前我有一条筏子,只不过现在坏了。”老头指着角落里一块站立的筏子,不仔细看以为就是一块烂木板。

“老郑?你是摇筏子的老郑。”王野兴奋地说。

“你知道我?”老郑笑着说。

“大家都知道你,说只有你最了解这条河,哪个地方有鱼,哪个地方水深水浅你全知道。”

老郑笑笑不说话,王野又问他,“我能坐坐你的筏子吗?”老郑告诉他坏了,漏水,以后做一个新的叫他来乘。

老郑留他吃饭,烧了一锅的鱼汤,乳白色的水汽袭向头顶的黄灯,像浓雾拥抱太阳,香得很。王野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汤,“老郑,你真厉害,烧的鱼汤这么好吃。”

老郑哈哈笑,“我是烧鱼的行家,什么品种的鱼该怎么烧,我一清二楚。鱼是野生的,就要野着烧,像在大饭店里放那么些调料,真能烧鱼吗?”王野听不懂,只是大快朵颐,他心里有些亲近老郑,他在老郑身上想象爷爷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老郑没问他脸是怎么回事,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好像他的脸正常的很。

外面的黑暗往屋里涌,潮水一样,风声在草尖踏覆,顺着河塘传来奶奶的呼唤,和连接阴间的不同,这一声声的呼吸是格外具有生命力的,喧嚣着扰醒夜晚的河塘,祖母来找王野,手电因为不安而晃动着,在杂草间游走,忽而落入河中,成群的人跟随。

奶奶喊着王野的名字,像记忆里爬出来的另一个少年,这一声声呼唤将王野拉的愈加幼小了,他顿觉自己掉进漩涡的摇转之中,念起自己还是个孩子。

“奶奶,我在这里。”王野在屋里回应,狗在门外吠叫。

一群人来到屋前,前后错落堵住门口,奶奶盯着王野唤他过去,王野正要向奶奶介绍老郑,奶奶先一步呵斥他,声音义愤,像是刚从死神之中挽救了王野。奶奶对老郑留下警告离去,人们跟随,也有人打趣老郑晚上的生活滋润。

王野又是不明白,自己明明刚在老郑那里吃了晚饭,为什么奶奶这么讨厌人家。

回到家里,王野老实向奶奶交代自己在河里游泳的事情,又是熟悉的骂,骂完之后烧了一锅水让王野洗澡,如果不是接触到热腾腾的水,王野根本想不到冷。洗完澡在湿漉漉的头上裹着毛巾,坐在桌前画画,一张崭新的画纸,依旧是无色的铅笔,奶奶唠叨他刚洗净的手。

王野在纸上画了那排高高的杂草中间坐在豁口处的老郑,像个神仙一样披着斗篷,自己则站着筏子上,这是他想象的筏子,他不愿意还在水里游泳的狼狈,波纹晃荡,筏子下的河面是深黑的漩涡。黑黑的线条顺着河面往岸上走,一棵没来由的大树上挂着几个孩子。

他不觉得在画里有什么,就像孩子们不觉得将王野推向河里有什么,黑色加重了内心的鬼。

2.

那天夜里,王野真的梦见了老郑带自己划筏子,一切是那么自然,窄窄的筏子上,老郑在前面摇,自己在尾端躺着摸水,水感觉不到温度,身子也轻得很。他对老郑说,你看那片白云多大,就像你家的狗,老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笑着摇,王野问他为什么笑?他说欢笑就笑了。王野在梦里面,不知道是船没动,还是河太宽,怎么也游不到底,实在坐得无聊了,一翻身就掉进水里,醒了。

次日清晨,天微亮,王野上了二楼来到上次去倒水潭的那个红色水桶旁,里面有东西在贴着桶壁游动。王野打开一条缝隙,里面是上次那条红褐色的蛇。王野从怀里掏出一个方便袋,袋子里是一只只小蛤蟆。蛇似乎受到感知,甩着头,两只眼睛对视着王野。

那两只眼睛像黑色的宝石,明亮得乌光哑雾,连通深处。

猫在另一个房间呜咽,还是那副残样,脓液顺着眼角流下来,干枯了。王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没有表情,而猫如同婴儿啼哭一样不止,歪歪扭扭。终了,王野抱着它下楼,在奶奶的针线活桶里翻找一块破布,替它沾熨。

樱桃树的叶子沉重地垂卷,果实显如鲜红欲滴,风波澜不动,天空外栖停于电线杆上喙羽的飞鸟,浅浅落于树梢,啄食那些亮泽的果实,鸡犬在高低起伏的田间追逐,王野静心听着天外云来的响声,其深处自有惊雷,好像时光在深缩着挤压外在世界的空气。一切都平静的时候,一颗樱桃落下来,掉在田里的土地上。

院子里传来响声,来人笑声响亮,“王野站这干啥呢?”她宽大的身躯,使人昏昏欲睡,这是住在斜对面独门独院的六婶,她家里养了几十头的猪,每天经过门口总能传来刺鼻的猪粪气味,对她的印象除了猪圈,就是栽在她门前的那棵大芭蕉,在王野心里总是替芭蕉怜悯。

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儿子李小伟,不同于他妈,他长得却是猴瘦,可能是随父亲的体态,他爸就是一副骨头架子,上面架着一颗小脑袋,眼睛转个不停。

李小伟跟那群孩子都是一伙的,没少欺负王野,到了跟他妈在一起不吭声了,眼睛只瞥着王野的脸,露出非好意的笑。

六婶是听王野奶奶说家里樱桃熟了,特地拿了筐子来摘的,每年的樱桃总没有人吃,大多被奶奶送人,人们惊异于王野家的樱桃长得又红又大,让人不忍拒绝,后来真的吃上几年就完全忘不掉了,一到了每年五六月份的时节就前仆后继,拿着筐具来摘,看着火红的樱桃树,眼睛像血一样,贪狼一般对着枝丫使劲地拉扯,恨不得连着根一整个掀断在眼前,好一个个挑拣着摘。

“婶子,今年你家里这樱桃还是这么喜人。”六婶对奶奶说。

“多摘点,没人吃,都烂地里了。”

“真可惜了,现如今这樱桃可不便宜,像你家这样的怎么也要五六一斤。前一阵在村口还听见游客问村里有没有樱桃,都爱吃这种无公害的。”

“我不爱吃,凉嗓子。”奶奶说。

“是,王野也不能吃,都浪费了,我们家费力来捡个便宜。”六婶笑得下巴更圆润了。

王野坐在那看他们摘樱桃,脑袋里滴溜溜地转,他想到了给猫治病的钱,猫这个样子肯定要去县里,正愁着家里没钱怎么办,刚刚听见六婶的话,想到村口到了夏季就有很多城里的游客开车来这里野游,常常会在村里买一些当地的瓜果蔬菜,眼下家里樱桃成熟,自己虽然不吃,在村口摆着卖应该很有余地。

母子俩一个胖一个瘦,李小伟跳上跳下拽树枝,他妈就凭着体态宽阔,用力一扽枝叶和果实全都雨下。

“够了,你们别再摘了。”王野冲着他们喊。

母子俩并不理他,王野不停地喊,可怖的脸加上凄厉怪异的叫声,总叫人心里刺挠。

“你喊什么,你这樱桃树那么大,又摘不完。”李小伟说。

“别管他,赶紧摘。”六婶催着儿子。

“树好几天没浇水了,快渴死了。”王野见没人理他,本来不是滋味的心里更添愤怒,拿起水管扭开阀门,对着远处的樱桃上方的天空喷射,雨条直下,淋了六婶两人满身。

“妈的,小兔崽子要死啦?”六婶忙退开骂道,李小伟见状要上来打他。

“别吃我家的樱桃。”说着王野将阀门开得更大点,只浇得他娘俩从后门落荒而逃,好多樱桃都来不及捡。

人走了,关了水,王野孤零零的站着,看着远处水滴从樱桃叶上滑落,阳光拍打着湿漉漉的樱桃树,他心里难受极了,像个突然站在悬崖边上的小羊羔,清凉的空气抚摸着他热腾腾的脸,他就这样长远地站着,看着远处的稻田,那么远又那么近。

脸上的水滴不知道是水管的喷射所溅,还是不自觉的泪珠。

奶奶扛了一捆茅草过来,疑惑地问“他娘俩呢?”

“走了。”

“怎么满头的水?”奶奶伸手去擦。

“刚才下雨了。”王野说。

奶奶望见满地的樱桃,“怎么还摘得满地都是。”于是让王野找东西给捡起来,王野想起了自己的红桶。

3.

太阳落了山,大河岸直往夜了奔。老郑在河岸边上收网,近来他砍了几根野树,用枝干搭起来一个草棚子,想趁这几天晴朗紧急赶出来一个简易的厨房,最近屋里拥堵的饭油味常常使他做一些不好的梦,恶心发呕,看一只红色的眼睛在黑夜之中盯着他,又常常看见几个鬼差站在他床边喊他上路,他终究是老了,老得隐隐作痛,老得不敢回忆往事,以至于他不得不跳进河里放肆地洗个澡,才能像换了个人一样安心入睡。

老郑敲着一根木桩子,往远处的草丛里看,他看见王野钻了进去,露出两只怪异的眼睛,像黑夜的鸮,这个丑家伙将两只眼睛练得像死人坟前的灯笼,晃得人心里不自在。

“别在那猫着,像个鬼。”老郑对王野说。

王野嘿笑着从草里钻出来来到老郑面前,怀里抱着一包樱桃,“给你的。”

“什么东西?”

“樱桃。”

“你自己不吃,给我?”

“我不能吃,家里也没人吃。”

老郑尝了一个,很甜,他露出笑颜说,“你奶让你来这?”

“你的事我奶都跟我说了,我不在乎,我喜欢找你玩。”王野嘿嘿地笑。

“我可没空跟你玩。”老郑手上邦邦敲着木桩。

“你忙着干啥?”

“忙着‘邦邦邦’”老郑敲着。

……

“老郑,跟你说个事。”王野说。

“啥事?”

“你没儿子,我没爷爷,要不然我当你孙子吧?”王野认真地说。

“跑这来认爷爷了?你奶要知道非打死你。”老郑笑着说。

“爷爷又不是非要一个奶奶。”

老郑还是摇摇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百能百巧的人,瓦匠建筑,农田治水,鱼塘捕捞,啥都会,娶个老婆总生不出儿子,头几年没什么,时间久了内心积怨,喝着酒就打人,凄厉得很,乡邻都出动,当下好了,过不多少日子又打,打到最后老婆跑了落个自己。

现在人至暮年,所有东西都罢了,也不去想传宗接代、子孙满堂,放着家里不住,跑来这守鱼塘,跟孤魂野鬼作伴,按他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孤魂野鬼的,先熟络着,等去了那边还能一起喝酒聊天。

“你收了我的樱桃,怎么还这么小气?”王野说。

“樱桃我年纪大了不爱吃,一个人习惯了,犯不上还收一个拖油瓶的孙子。”老郑说。

王野沉默着想,嘴里又嘀咕,“我知道你嫌我不是亲生的。”老郑不理会他,王野继续说,“那你答应过带我划筏子,可别忘了。”

“赶明我做好了筏子,你来嘛。”老郑说完,王野笑了。

晚风吹着,听见远处的鸟叫,沉闷。

王野唤老郑,老郑看着他等他的话。

“老郑,你相信鬼神吗?”

老郑沉默了两三分钟之久,这个时间是用于回想的,这句话像耙子一样翻出了草掩下心灵的荒絮,近几年他越发感觉自己像进入了鬼门关,呓语不止,甚至有几次在河塘边看见闪动的火焰,门前犬吠不止。

“怎么问这个?”老郑问道。

“以前我爸去给我爷爷上坟的时候,总是对着坟说话,我奶奶也是,忍不住就骂我爷爷,我问他们我爷爷不都死了吗?怎么还会出来烦人。”

“你想你爷了?”

王野摇摇头,“我没见过他,但我想我死了以后会不会遇见他。”

他们一起坐在河边,这里的夜晚如此平静,但暗流却又鬼魅撩动,老郑为王野讲述在这片河上发生的有趣故事,偶尔传来的鸟鸣顿挫,王野将石块扔下河,传来叮咚声。

正说着,身后刚刚敲定好的木桩砰的一下倒了。

……

4.

夜晚的樱桃树安静又深厚,像是拔地而起观望人间的童话。

王野从河塘回来,在家门口看见一只黑猫徘徊,不时冲着门缝叫唤,隐隐传来里面的一声声回应。黑猫也不大,通体发黑,尾巴短小,在黑夜里若有若无,发觉有人靠近,一眨眼就溜了。王野打开门,看见果真是自己那只小灰猫在门缝边趴着,浑身无力的回应,似是一副慵懒,靠近了用手电照着,四周只有几个干巴巴的粪便。

王野取来水,放在一个不用的小盆里,端到小猫的嘴边,门外的呼唤又传来了。

奶奶已经睡了,微弱的鼾声响起。王野躺在床上神游,靠床的柜子是他宝藏地,上了一把精巧的锁,金黄色已经镀上了斑锈,这把锁原本是旧年父亲用来锁一些关于账本或者户簿的琐件,王野在一次玩耍之余找到了藏匿的钥匙,他像个探险者一般顾虑窗户外厨房做饭的母亲,一点点翻阅其中的秘密,在里面发现了父亲的心迹,父亲对于王野的烧伤有着痛苦的埋葬,在纸本上用俊朗的字迹写上了一串串如同家书一半的感想:

人生就像浪头,几十年来辛苦一番,面朝黄土背朝天,到头来怎么忙成这样。我儿王野,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原本是个可爱的孩子,四方乡邻都很喜欢,认为以后一定懂事,是父母的福分,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农村人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一生本本分分做人,不伤天不害理,虽然没有多余的捐献出去,但是也未和谁要过什么,但求自给自足。可为什么偏偏王野得这样的遭遇,好好的男孩子毁了容,以后漫长的道路如何走下去,我常常在清明年关跟我死去的爸爸哀叹,你一生没有对我们姊妹兄弟做过贡献,这都不说了,为什么也不保佑你的孙子呢!唉……说来也怨不得,活着的人尚且没本事,又何必怪罪睡在地下的人呢?

近日来,我越来越看王野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发呆,我想这些过往终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伤害了。感叹自己的无能,世界这么大原本有很多可能性,但他们娘俩跟着我都没享过福,罢了罢了,说了这么多,王野以后的命运如何自己心里也有了个坏打算,这一生我们一家人一起扛吧,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吾儿,爸爸对不起你。

朴实温敦的父亲落在纸上的心字如此感叹,如同父亲端坐在王野面前,句句倾诉起来,他起初有些流泪,眼眶湿了,眨巴眨巴眼,后面竟有些烦躁,为什么总要这么惨戚戚的,又没有死,况且就是死了如何,死了则一了百了。

但这些话终究是在他上年的心性上涂抹上了一层伤感,以至于以后他每次见到父亲总有种窥探到深渊的不自在。

柜子里现今装着的是王野的东西,他把全家的老照片藏在里面,很多已经泛黄,背面结了一层岁月的痂。这些照片都是在王野五岁之前拍的,在毁容之后王野对拍照就深恶痛绝,父母也不愿意自揭开伤口,从此之后就是空白的。

幼时的王野总是被父母打扮成女孩子,扎两个啾啾,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正中心的额头点一点红,像个三太子,镜头里王野一脸愁苦地骑着摩托车,光滑的脸上呈现肉态。

父母很年轻,母亲烫了发在厨房做菜,被朋友们抓拍,脸上笑成一朵花,大红的嘴唇在容颜上滚烫,眼睛里神烁。父亲那时很年轻,穿着老式西装,并不高却努力挺直身子扮作大人模样,表情严肃得有些滑稽,他和两个舅舅勾肩搭背戴着墨镜看镜头的照片,着实芳华正茂。

王野最喜欢的是张卧室里的照片,地是水泥地,墙是土白墙,一张旧式席梦思,床上套着粉红色丝边的三件套。小王野穿着厚底的雪地棉鞋,白色鞋带系成蝴蝶结。他坐在床上,脸上像是不开心,又似乎有些发蒙,总之呆呆的,母亲站在一边望着床上的小王野,阳光照在她的身后要努力往房间里透,母亲脸上的微笑淡淡的,花儿一样。

仔细摩挲着照片上那张幼时的脸,已有些陌生了,努力回想面容初在的样子,也有些陌生了。

夜里,王野做了一个梦,梦中在一片氤氲的灯光下,自己从这张脸上揭下了干巴巴的面具,底下是张好好的脸,他又可以欢跃着出去玩,向母亲展示着自己还是他那个几年前可爱的儿子。

5.

次日的下午,王野站在门口,那群孩子聚集在空地上玩耍,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有的是孙悟空,有的是奥特曼,有的是蜘蛛侠……互相扮演着角色,假装英雄般的战斗,危竭,再重燃力量。李小伟看见王野,几个人密谋了几句,招招手让他过去。

王野走了过去,李小伟问他想和他们一起玩吗?王野没说话看他,他又说,跟我们一起玩要有面具,你有吗?王野摇摇头,又问王野想要吗,王野点点头。

“我们还有很多面具,你想要就要用东西来交换,你有什么?”李小伟问。

王野又摇摇头。

“你没了脸,又不是没了嘴巴,怎么不说话?”旁边戴着孙悟空面具的孩子说。

王野还是不说话,拿眼睛盯着他。

“装什么装。”说着那“孙悟空”要上去教训他,被李小伟拦住,一脸坏笑地对王野说,“你家有樱桃,你可以用它换,一百个樱桃换一个面具”,想了想又说,“不对,一百个太少了,要两百个。”

其他人戴着各自的面具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笑着起哄道,“三百个,四百个,全都要……”

王野想了想,环视了一圈说了一句“好”,就往家跑,其他人又把头凑在一起,面具抵着面具,像开会的马戏团。

王野从家里把上次装满樱桃的红桶抬出来,满满的一大桶,他提得歪歪斜斜,人们看着他提着这么一大桶来,左摇右晃,原本玩耍的状态停止了,全都看着他。

“孙悟空”拍打了一下王野的头说,“你家里竟然藏了这么多的樱桃,天天吃独食,真不够意思。”

“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他家樱桃很多的,又大又红。”李小伟在旁边煽风点火。

李小伟正要上去打开桶盖,王野一脚踩住,“面具呢?”

“我们总要尝过甜不甜才能换,不然亏了。”李小伟辩解道。

“你不是吃过我家樱桃吗?”王野说。

“那他们没尝过。”指着周围的“面具”说。

“滚你妈的。”他们一把将王野推开,上前疯抢那桶樱桃,口袋装不下就脱下衣服兜起来,一只手,另一只手,再有一只手……

王野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早已发现一摞面具摆在地上,人们凑着抢樱桃,他一点点靠近,突然李小伟大叫一声,从桶里收出来的手上咬着一条红褐色的蛇,它死死地咬住李小伟的手指,像一条红色丝带悬在空中,尾巴的肌肉弓成S形,所有人吓得跑开了,哄乱一团,怀里和手上的樱桃散落一地。王野早已带着面具不见了。

晚饭吃了饺子,葱花焦灼在通红的辣椒酱里沉不下去,王野吃了两大碗,他吃完无事便哼歌,一首接着一首,这些歌都很老,来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很小的时候他听母亲唱过。

饭后昏暗的室内,已有蚊虫,帘纱隔着卧室和外面的过道,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民间小调,咿咿呀呀的女人在田间扯着尖锐的嗓子诉说婆媳那点事,电视里的女人和周围的婶子们无二,奶奶看得津津有味。

王野坐在桌前,桌上的台灯照亮了局部大的地方,身旁的风扇摇着头努力往奶奶的方向吹,窗帘外是低眉的世界,星辰像席子破洞的光点铺在天际的床面上,星光在被风吹来吹去的云层间浮动。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张张的面具,王野对着镜子,那张脸密密麻麻铺满了看不懂的咒语一般,他一个个轮换着戴上,说着扮演着各自的台词和动作。

“奶奶,明天会下雨吗?”王野戴着孙悟空的面具问。

“明天是大太阳。”奶奶说。

“可是我的脸为什么那么痒呢?”他又换了一个蜘蛛侠的面具。

“你辣椒吃多了。”

“我好想抓一抓啊!”他又换了猪八戒的面具。

“抓破了痛起来更受罪。”

“它硬邦邦的,我觉不到痛。”又换了奥特曼的面具。

“你揉一揉它。”奶奶说。

……

“奶奶,你说老郑住在河塘那,旁边是河,后面是坟,他会不会害怕啊?”

“他把老婆打跑了,现在落了个穷潦倒,活该的玩意儿。”奶奶义愤填膺。

“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定会绕着河塘走一走,或许还会跟鱼说话。”

“你又去找他了?”奶奶问道。

“我问他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小孩子不要说这。”女人唱完了戏,电视在播放目录,蓝色的画面衬得整个房间又怪异了点。

“奶奶你今晚给小猫喂食了吗?”王野问。

“盛了饺子给它。”奶奶说。

“它来我们家真可怜”王野说。

“舒坦的?有吃有喝。”

奶奶关了灯,屋里黑漆漆的。王野想了想,确实是的,但眼睛怎么办呢?还是要治,要早点治,不能等瞎了,不然别人看家里小孩是个丑八怪,小猫也是个独眼龙,就会误以为这是个残疾人之家。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110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443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474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881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02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698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18评论 3 41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32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796评论 1 31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968评论 3 33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10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792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55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3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30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348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47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