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里有三个单身汉,一个是瘸子,一个是傻子,另一个就是林高叔。林高叔身材魁梧、相貌英俊、不残不傻,他却一直是单身狗,我百思不得其解。
解放前,林高叔的父亲是个佃农,家无寸地,居无片瓦,他母亲常年生病,家里时常断炊,不是一般的贫苦。他有个弟弟,外号叫乌鲢,身体瘦弱,父母担心他成年后娶不到老婆,就在他十来岁时,为他养了一个女孩做童养媳。解放不久,林高叔父母先后去世,弟弟乌鲢在二十岁时让十三岁的童养媳给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弟弟奉子成婚,于是有了家。而这时林高叔三十多了,有媒人上门说亲,对象一般是离异或丧夫女人,林高叔一概拒绝,他把“不食春季鲫,不娶二婚妇”当口头禅念叨,渐渐地就没有媒人上门了。
文革开始,林高叔四十多岁了,因贫农出身,阶级成分好,当了生产队的队委,参与队里生产决策,地位一下提高不少,单身汉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想应该有女孩会嫁给他了。此时当务之急是准备迎娶新娘,所以他搭建猪圈,买来一只猪崽,精心喂养,盼它快快长大,这猪可不能有闪失,不然要办婚宴了,猪没长大,那就来不及啦!他还挖了一口鱼塘,投放了一百多尾鱼苗,因为婚宴不能没有鱼的呀,要办酒席时,鱼没有长大,那就来不及了!结果五年过去了,新娘还不见踪影,猪已已长得高大威猛,毛多肉少,三百多斤,这样的猪公社食品站拒绝收购。林高叔请洋门村瞎子余先生算了八字,余先生说要过了五十八岁才通婚姻运势。五十八岁还要等好几年,这年过年,林高叔无奈只好把老猪宰了,这猪肉皮厚肉少骨头大,大家都不愿买,他挑着猪肉一家家走,拜托大家帮忙买点,价钱倒是便宜不少,我妈抹不开面子就买了二斤,尽管大柴灶大火煮了几个小时,那猪皮差点咬脱我腮帮子,已经四十多年了,林高叔猪肉的嚼劲现在还记忆尤深。林高叔家的鱼可卖上大价钱啦,他处置了大猪后几年,广丰县创办鱼种场,需要种鱼,他家养的草鱼鳙鱼鲢鱼大的有二三十斤一条,全部被鱼种场收了,卖了好几百块钱呢!猪和鱼都处理完后,林高叔郁郁寡欢了好长一阵子。我们一群七八岁小伙伴跑到他门口戏谑他,齐声喊:林高童,来不及!林高童,来不及!林高叔气得不行,他家门一开,我们撒丫逃跑,他一回屋,我们又返回齐声喊,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林高叔过了五十岁,亲戚帮他张罗,让他的外甥过继给他,为他养老送终,外甥叫利华,读过共产主义大学,算是文化人。我第一次见他,留着披肩长发,蓄有八字胡,穿花格子衬衣,有点流里流气。利华不甘心在农村种地,一心想出去闯一闯,但出去十天半月又跑回来,有时候还会鼻青脸肿,有人说他在外面耍流氓被打了,也有人说他做扒手被公安局拘过。一九八三年严打,利华被警察从家里带走了,带走时有没有戴手铐,村里人争论了好多天。利华带走后,林高叔到大队部报告支书,他决定断绝与利华的养子关系。此后,没见过利华回村。
算命瞎子余先生说林高叔五十八岁来婚运,林高叔深信不疑,他坚守“不吃春天鲫,不娶二婚妇”信条,直到生产队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林高叔六十多了,他还没死心。他五个侄子(弟弟乌鲢的儿子)都到义乌开超市,一年赚十几二十万,几年功夫刷刷的在村里立起来五栋很洋气的楼房,林高叔给侄子的超市投了钱,他要侄子分红给他盖婚房。但侄子们说,伯父要住哪栋楼由他挑,定了婚期,会帮他无偿装修婚房。没有要到分红,林高叔建不起楼房,气得他天天在喉咙底下骂骂咧咧。
最后一次见林高叔,是2010年冬,我回老家,在村口遇见林高叔,他八十了,身子还是直条条,衣着得体,头发有型,耳聪目明,说话条理清晰。他跟我说,现在物价高,一个月九十多块低保金不够花,听说可以提高低保标准,却要找关系,你当干部的,能否到公社帮我说说。我说,你只有一个人,九十多元已是最高标准,确实有人每月比你高,他们应该是城镇户口,一月二百多。他闻言很失望,为了安慰他,我说下次如果调标,我会帮他说说。他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说等我好消息,一再感谢我。
2011年4月,我还在朝阳镇任党委书记,林高叔的二个侄子突然造访,他们告诉我,一个月前,在我任职镇所辖的光明村路边,有个老人意外死亡,尸体无人认领,被村干部送入殡仪馆。他伯伯失踪三十多天,猜测老人是他伯伯。他请我跟派出所协调开个证明,带他们到殡仪馆去辨认,如果确认是他伯父,要麻烦我跟殡仪馆沟通一下,能否免除尸体冷藏保管费。我即刻跟镇派出所沟通,并陪林高叔的侄子到了殡仪馆,确认这个意外死亡的老人就是林高叔。
我唏嘘不已,一个八十多的老人,步行几十公里到我任职地,会不会是我一句帮他说说调高低保金的安慰话,让他直奔朝阳镇找我?如果真的如此,我是罪莫大焉!
因为我给林高叔送了挽礼,三天后,林高叔侄子给我送一条毛巾一块白布一块香皂上门答谢,他告诉我林高叔为什么死在光明村。林高叔三十多岁时就与光明村的一个女人相好,这个女人老公长期生病,子女多,过的很苦,林高叔给她家送粮送钱接济,女人说等孩子大了,离婚嫁给他,所以林高叔拒绝一切说媒,并编造一个“不娶二婚妇”借口,这几年,这女人的子女都成家立业了,强烈反对林高叔来他们家,把林高叔赶出门,林高叔没有回家,一直在附近的村子徘徊,想跟女人聚聚,不想突发疾病,倒毙路边。
斯人已去,单身汉林高叔的悲喜剧从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