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

对于饮食,在我的二十年里都不曾真诚地执着过。我是奶奶养大的,我的大多本性里的生活品质的习惯都是随着她的。家里人常对我的评价是:这孩子在吃饭上真个不讲究的。确然,餐桌上的大鱼大肉是最好,倘若青菜茭白豆腐咸菜,也并非是不能提箸扶碗。我的这个家庭里,甚至现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里,尽管已经不再必要像是奶奶一贯如苦行僧似的过分简朴的坚守,可唯独经历过她的年轻时候的贫穷和落魄,才能大约明白这种“吝啬”的由来。只是近些年里,因为常常在外,鲜少吃到奶奶的饭菜,糜烂的生活节奏竟将本心带走偏移似的,我对于肉食的渴望、对于奢华的向往日益的强盛了。

今天能再次遇见茭白,已经颇有些年头。这是在北方食堂里的惊鸿一瞥,相互都是十分诧异的。而我原先的一向以为,这种矜持地扎根于长江中下游的食材只会盛在南方餐桌的菜碗里头。是才今天的偶遇已将心里炸开烟花般的欣喜,但我的舌头却坦诚而实在,不乐意我的嘴巴、鼻子、乃至眼睛受到欺骗和羞辱。它告诉我,这并非是茭白,至少不是我曾经的饭碗里从未间断那道菜。它只是咸,只是辣,只是一些物质的分子和意识的味觉的混杂,徒有其形、如同嚼蜡。它是不具备丝毫的茭白炒肉丝的风味的。

这真是不堪忍受的失落呵!

想起我与茭白的味觉传递,如两颗小行星的碰撞似的,足足在漫长的三年里都是筷子与饭碗之间的味道。从最初的的乐意与钟爱,发酵成为干呕和厌憎,起因都是归结于我的一句“好吃”的闲话。

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接受小学到初中的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熏陶的时候,因为学校并不管晚饭,放学到家必将已经饥肠辘辘,而唯独我们的任课老师又戏剧性地集体染上了不可挽救的拖课的“陋习”,等到走出校门的时候几乎不乏天色渐晚,四周围寂寂无声。那段岁月里,父亲不愿管教,母亲忙于上班,爷爷在外地工作,我的放学时间便只有奶奶骑着一辆三轮车等待着。苦苦的等待,一直等了六年,等来四季更替,等来风雨焦灼,等来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一言一行;她总是默默相待,从未苦怨,也从未厌烦,回到家,额头永远挂着豆点的汗珠。奶奶匆忙擦拭,动作堪是粗暴,便开始做上晚饭了。

我的晚餐大多时候都是简单的。一菜一汤都是一种生活的常态;菜是自家的土里种的时令蔬菜,汤是豆腐肉丝汤、番茄汤、咸菜蛋花汤等等。偶尔稍加改善,也是离不开清淡的菜色和寡淡的味道。奶奶做的菜同她本人是一样的朴素而简单。

某次,她炒了一盘茭白,零星点缀了几滴热油的枯焦,样子尤其难看。但味道是好的,我便说喜欢。我分明看着她随即敛去满脸的忧虑,冲着我笑着许久,简直是高兴坏了。那个时候我还在念小学。不久以后读上初中,学校离家远了,每天放学是坐公交车的,到家一般在七点钟的模样。奶奶依然是等待,等我回家,等我一起吃饭,她见我钟爱这茭白,便总是做这菜,或油炒或煮汤,来来回回足足吃了三年。

奶奶总是忙碌,她的白天忙于打工,傍晚忙于等待我的放学——念小学时她在学校门口等待;念初中时她在公交车站等待。爷爷不止一次地打电话回家催促她买些肉菜,她却总是忙得忘记。当时我只是假装明白,她的忙碌是数十年来生活的积习,如同那些年餐桌上的菜,单调而乏味,却习以为常了。

我念初一的那年,家里还未搬迁,门前的河尚且活着,尚且养育着一批鲜活的鱼虾。蝉鸣渐起,天气初初迈入夏季,河里的穿条鱼探头探脑地浮出水面。奶奶便问邻居的周太太借来一张渔网,打算捕些小鱼改善伙食。渔网在清早时被洒下,横陈截断河腰,傍晚时收起;网眼密密麻麻的,大多数只有鱼头大小,鱼的身子因为穿不过去便被卡住了。

奶奶说,穿条鱼倒油锅里炸透,香香脆脆的,吃着不会被骨头卡喉咙。我被她说得心动,想到放学回家不必再吃茭白炒咸菜、茭白炒鸡蛋、茭白咸菜汤、茭白鸡蛋汤……心里边不禁怡然自得起来。

事前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张弱不禁风似的渔网,竟然能捕上一条意料之外的黑鱼。奶奶把鱼养在水盆里,河水不大干净,得让鱼吐两天的沙子。两天以后的放学归家,我以为她会做上一顿酸菜鱼。这是我心心念念许久的菜肴了。在这个家里属父亲做的饭菜最妙,可惜他是极少在家吃晚饭的。这条黑鱼落在奶奶的手里,但在我想来,能吃到鱼肉、喝到鱼汤总归是比三天两头的茭白更好。晚上,我急急端着碗,饭盛得满满,等着奶奶捧上鱼汤,我迫不及待地一看,白兮兮的汤水上飘着几滴淡黄的色拉油,几片黑皮白肉的鱼片沉浮地格外醒目。一切看起来色香诱人,只是唯独缺了酸菜,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切得细丝似的茭白。没有酸菜怎能叫酸菜鱼?我的心里头恼啊,望向奶奶,但还未能张口,奶奶便说:“囝囝,趁热快点吃啊!”她对我讲话一直以来都带着笑意。可是我,我那时候并没能读懂,这种笑意的背后是她对我的宽容和纵容。我只以为她是老了,她是唠叨的,她的菜不合我的口味。

“你奶奶是个好人!”这句话是爷爷常说的。确然,奶奶的好既简单又直接,毫无一星半点儿的婉转或者繁复。我是她的孙儿,所以她要爱护我,仅此而已。

然而,我是一个不孝的孙儿。我曾抱怨她的三轮车的缓慢,却忘记自己的体重和书包的负担;我曾抱怨她的说话的唠叨,却忘记字里行间为着谁好;我曾抱怨她的饭菜的难以下咽,却忘记她数十年来坚守的清苦习惯……我抱怨过太多,多如浩瀚的星辰。

我是母亲生下的。这句当然是废话;但,我是奶奶养大的。这句话便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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