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蓉指着花树道:“这是碧桃。不过香气可不是它的,是前面的木樨,也就是桂花。”
郭靖诧异道:“桂花?桂花不是秋天才有吗?”
黄蓉得意道:“这自然不是一般的桂花,这是春木樨,是春天才有的桂花,爹爹特意去蜀中的深山峡谷中弄来的,很不易活呢,只怕天底下除了蜀中,也就这里才能看到。”
郭靖细闻了闻,惊叹不已:“岳父的本事真了不得。”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了柳堤,来到了清音洞后面,香气愈加浓烈,却又与适才不同,只见星星点点的桂花树后,山上挂着大片大片的紫藤,延伸到竹子制成的藤架上,垂成一片紫藤长廊,廊边间或伸出几支野蔷薇。
郭靖瞧的呆了,抱着她停下了脚步。
黄蓉靠在他肩头,微笑不语。从前这岛上再美,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如今心爱的人陪伴在侧,岛上一块石头,一颗青草,在她眼中也是美不胜收。
郭靖从前两次来到桃花岛,一次跟周伯通困在山洞里,一次遭逢巨变,这偌大的桃花岛美景,连十之一二也未曾领略。如今新婚燕尔,怀中是如花美眷,眼前是好景良辰,与不久之前的枕戈待旦铁马冰河相比,恍如隔世,竟不知今夕何夕。
黄蓉见他呆立不动,抬起头来瞧,问道:“靖哥哥,怎么了?”
郭靖恍然道:“蓉儿,你掐我一把,我现在是做梦么?”
黄蓉吃吃笑了,在他颊边一吻,嗔道:“什么做梦?难道你现在又后悔了不成?”
郭靖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将手臂紧了紧,“那怎么会?好不容易才把你变成我的……妻子,蓉儿,我死也不放手。”
“嗯,那你抱紧些。”黄蓉笑道:“我们先回去,待会日头要毒了,等到日落了我们再来,那时这里才美呢。”
“啊,是啊,我们赶紧回去。”
午间黄蓉果然不去叫爹爹一起吃饭,黄药师大约也知她怕羞,不来打扰。她和郭靖在自己的小院中整治了三四色小菜,在竹林之中小酌。岛上的小菜都是哑仆自己种的,鱼虾水产新鲜捕捞,大约水土的缘故,平平常常的青菜小鱼,鲜菇豆腐,味道都是极美。
黄蓉的厨艺本就天下无双,回到了自己的小厨房更是如鱼得水,蒸一盘虾姑,酿一盘豆腐,林中的笋子微微腌制了用荤油并熏腊炒了,最后蒸了一盘小芋头,旁边摆上桂花青梅玫瑰山楂四样甜酸蘸酱。
郭靖在厨房中给她打下手,东一样西一样的翻出来,叹道:“蓉儿,幸亏师父没留下来,不然他看到你这些宝贝,哪里走的动。”
黄蓉刮刮自己的脸羞他:“噢,原来靖哥哥你不想师父留下来吃我的菜!”
郭靖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承认,却也不想否认。
这顿饭慢饮慢酌,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初始本是对坐,慢慢手掌相握,到后来郭靖慢慢移坐到黄蓉身侧,让她倚在自己怀中。二人默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中竹叶翻飞,天上云卷云舒,桃花被风吹的微微颤动,还有庭院中的水钟“嗒……嗒……嗒……”的敲击声。
黄蓉靠在他胸口,听到“笃…笃…笃…笃…”的心跳声,觉得有趣,把耳朵转过来贴着他。
“蓉儿,你在听什么?”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问道。
“心跳声。靖哥哥,你的心跳声,真好听。一下,一下,真有劲。”
郭靖失笑,“心跳声有什么好听的?”
黄蓉抬起头望着他,“因为这说明靖哥哥在我身边啊!在离我最近的地方。靖哥哥,你真好闻。”
郭靖心中暖暖的,在她发上轻轻一吻,“只有在你眼里我才这也好,那也好,我害你伤心难过也不记恨。”
黄蓉伸指掩住他唇,眼中笑意盈盈:“你什么时候惹我伤心难过啦?我不记得了。对了靖哥哥,我带你去瞧个好玩的。你听见水声没有?”
郭靖果然不再纠结前事,奇道:“不是这水钟的声音吗?”
黄蓉笑道:“自然不是,你仔细听。”
郭靖本来并未在意,她一说,他全神贯注去听,果然在水钟的“嗒嗒”声之外,听到了另外的“滴嗒”声。
黄蓉看了看他的神情,牵着他手,往竹林后面走去,越往深处,水声越响,待穿过竹林,看到一架水车,下面接连滚着数个小水车,每个小水车下面接着一个木盆,水车的轴上有一根木棍,形似手臂。
郭靖绕着水车走了一圈,问道:“蓉儿,这是什么啊?”
黄蓉眼珠转了转,嘻嘻笑道:“你猜!”
郭靖前后看了三遍,摇头道:“这我看不懂,不过瞧来倒似瑛姑那台浑仪。”
黄蓉挽住他手臂笑道:“这不是看懂了嘛,你瞧!”她伸手将水车的阀子抽出,将小水车上面的一根绳子一拽,整架水车都动了起来,车轴上的木臂上上下下击打着木盆,井然有序。
郭靖张大了嘴巴瞧了半天,问道:“蓉儿,这是拿来……洗衣裳?”
黄蓉点点头,得意道:“这是爹爹为我造的。岛上没有女仆,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多有不便,爹爹便想法子造了这水车给我玩。你别瞧这只是架水车,能让他们不借用人力运转,爹爹计算了水流上下来去,车轴大小得分毫不乱才行。还有个好处呢,靖哥哥你瞧。”
她捡起一颗石子弹向水面,只看见一个金色的影子跃出水面,“哇哇”几声哭叫,音似儿啼,郭靖一下子想起了桃源县那条娃娃鱼,拍掌道:“这是金娃娃!”
黄蓉又捡起一颗石子弹向水中,这次一下蹦出来三四条,“哇哇”之声不绝,倒像养了七八个孩子,“这金娃娃不易养,又爱溜。若是溜进海水里,他们便要死啦。桃花岛的小河小溪原本都是活水,若不看紧些,不小心就会给他们溜了。后来爹爹发现他们都爱在水车这里扎堆,盯了好久,才知道这金娃娃淘气,就喜欢顺着有漩涡的水流玩,便干脆将他们养在这里,果然就不乱跑了。”
郭靖见她手舞足蹈又跳又说,仿佛张家口初见的模样,安心不少,心中暗暗道:以后再不让蓉儿伤心难过,要让她永远这样笑着。
黄蓉说了一大篇娃娃鱼的趣事,听不见他回应,回身一瞧他正在发愣,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靖哥哥,做什么发呆?”
郭靖捉住她的手掌,脱口而出:“蓉儿,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黄蓉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以后再不哪样?”
郭靖愣了愣,随即诚诚恳恳道:“蓉儿,我以后再不让你哭,我要你一辈子都像这样笑,我再不要看你伤心难过了。”
黄蓉被他的眼神撼住,说不出话来。片刻后,莞尔一笑,“我知道。”又道:“靖哥哥,走吧,我带你多走几遍桃花阵,然后我们去赶潮。”
她恢复了半日,慢慢的不再隐痛,行动渐趋自如,陪着郭靖在桃花阵中走了三四个来回。她知道什么九宫八卦他是决计弄不清楚的,便在桃树上做记号,让他死记住,何处该进,何处该退,何处要直行三步,何处要斜行四步。虽然阵中路途千奇百怪,但只要能不迷路,回到他们所居精舍即可,并不用去学怎样破阵。这法子对了郭靖的路子,他记的七七八八之后,让黄蓉在一旁歇下,自己在桃花丛中来回穿梭十数趟,总算不会再被困阵中了。
此时已近黄昏,海水渐渐涨了上来,两人都累出了一身汗,黄蓉拽着郭靖跳进海水中,痛痛快快玩了一会儿,待潮水褪去才上岸。
“蓉儿,我捡到一只好大的贝,给你玩。”郭靖双手捧着一只闪闪发亮的海贝给她。黄蓉一瞧,眼睛瞬时亮了,爱不释手道:“靖哥哥,这是珍珠贝啊!这么大的珍珠贝我还没见过!”
郭靖本是随手在海中捞起一个闪闪发亮的玩意儿,没想到她这般惊喜,瞧着她的笑脸心中甜的发醉。黄蓉一手拿着那珍珠贝,一手牵着他,眉飞色舞说着这贝的稀奇美妙之处。郭靖听她笑语如珠,心里舒畅,只盼这条路,能再走长一些,永远不到头。
晚饭由岛上的哑仆准备,在黄药师的精舍中摆好,靖蓉二人在房中洗去浑身的泥沙盐粒,换上干净的常服,携手而来。黄蓉的长发用布巾吸过了水,细细篦过,用金带束好。发间还带着微微的水汽与清爽的蔷薇花香味,整个人水灵灵的站在黄药师身前,脸带笑意,眼睛却望着郭靖。
黄药师心中泛起重重酸意,斜睨郭靖一眼,“哼”了一声,黄蓉惊了一下,念头一转,忙走到老父身边,挽住他臂膀,娇声道:“爹,今天有这么多好吃的啊!下午一直在教靖哥哥走桃花阵,饿死我了。”
黄药师瞧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们中午吃了那么久,还撑不住这么一会儿么?”
黄蓉朝他吐吐舌头,指着桌上一道菜道:“爹,今天有蕨菜,太好了,我要吃这个!泡了几天了?”不声不响把黄药师按在椅子上,又朝郭靖暗暗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郭靖一进入黄药师的居所,手脚就不知往哪里放,看到蓉儿示意,如坐针毡一般拖过一只圆凳坐下。
黄药师熬不住女儿撒娇,脸上带出笑意:“不多不少刚刚二十四个时辰,正是最柔嫩脆爽又适口的时候。”
黄蓉笑道:“爹最疼我。”说罢先夹了一大筷子给老父,又夹了一筷子给郭靖。
这顿饭郭靖吃的战战兢兢,黄蓉笑语如珠说个不停,黄药师偶尔搭女儿几句话,眼风不时飘向郭靖,见这傻小子一边吃一边含笑瞧着女儿,虽然心中仍有酸意,慢慢也舒坦了不少。
饭毕饮了两杯莲心茶,二人离开了黄药师的精舍,带着早预备好的香烛果品并一壶清茶,去给黄蓉之母还有江南五怪奉茶。
郭靖出了精舍马上活泛起来,对黄蓉笑道:“蓉儿,若是再坐下去,我就不会动了。”
黄蓉挽着他手臂,帮他揉了揉肩背,笑道:“以后天长日久的,总这么怕爹可不行,待我想个法子才好。”
二人慢慢穿过下午回时的紫藤廊道,进入桃花林中,先去拜祭了郭靖的五位师父。郭靖放下手中的篮子,掀衣下跪,先“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黄蓉在一旁取出茶壶,果品,斟好了茶,也慢慢跪下。
郭靖跪在墓前,对几位师父言道:“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六师父,七师父,靖儿,靖儿成亲了,靖儿和蓉儿终于成亲了。几位师父为了靖儿惨死,没能见到靖儿成家立室,靖儿……”郭靖想到当初几位师父的死状,鼻头一酸,泪水渐渐涌上眼眶,哽咽道:“靖儿……”忽地泪如雨下再也说不下去。
黄蓉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擦了擦泪水,握住黄蓉的手接着道:“靖儿当初与蓉儿生了好多误会,幸得师父们保佑,终成眷属。今日,我们来给师父们敬茶,愿师父们在天有灵得享安乐,保佑……保佑我和蓉儿……白头到老。”
黄蓉将茶递给他,两人每人一盏,每敬一盏,磕三个响头,待五位师父一一祭拜过,起身时郭靖竟有些发蒙。
黄蓉忙扶住他,心疼的替他揉了揉额头及后颈,嗔道:“你磕那么响做什么?难道不响师父们就不知道你的诚心?”
颈中风池风府二穴被她用上一丝内力揉按,脑中登时清醒,郭靖也觉得自己发憨,笑道:“磕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心里欢喜,磕的就响了。”
黄蓉被这不是情话的情话甜进心里去,低头不语,把他身上沾的泥土拍掉,捡起篮子,拉着他手道:“走吧,去见我娘。”
郭靖接过篮子,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林中一排墓碑,牵着黄蓉往来时路上回去。黄蓉望着他,心中突然生起一丝不安,抬头望着郭靖道:“靖哥哥。”
郭靖停下脚步,“怎么了蓉儿?”
黄蓉看着他关切的眼神,突然间便问不出口,将那一丝不安按下,依偎在他肩上,柔声道:“没什么。”
郭靖伸手揽住她,慢慢走到黄蓉之母的墓室前,黄蓉按下墓道开关,拾级而下,郭靖跟在她身后。黄蓉从小在这墓中来去,黑暗之中也认得路径,她将墓道口的一截蜡烛拿在手中点燃,瞧也不瞧,片刻已将墓中的蜡烛都点着,亮如白昼。
墓中早已擦洗的干干静静,黄夫人的画像也已换了一幅,郭靖却忍不住回想,三师父死在何处,二师父躺在棺前,七师父……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将这些影像自头脑中赶出去,却控制不住身子渐渐有些发颤。
“靖哥哥……”黄蓉一瞧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日之事,心有余悸的并不只她一个,触景伤情,郭靖恐怕还在她之上。
她将茶水果品摆好,递了一盏到郭靖手中,盈盈下拜,对着娘亲道:“娘,蓉儿出嫁了,嫁给了靖哥哥。靖哥哥是这世上除了爹,对蓉儿最好的人,你瞧见他没有?”回身望了望跪在身旁的郭靖,将他手掌握住,继续对着玉棺道:“靖哥哥他……跟蓉儿一起经历了好多事,娘,你要保佑蓉儿,以后跟靖哥哥永远不再分离,永远。”最后两个字咬的重重的。想到爹娘天人相隔,只能用这样的的方式相伴,握着郭靖的手不由紧了紧。
郭靖跟在她身后,向着玉棺磕了三个响头,将茶敬在案上,起身扶起黄蓉。两人四目相对,想的却是同一件事,相视一笑,携手出了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