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是在芒种那天傍晚回家的。
那天是他的生日,人到中年的他忽然厌倦了城里的虚与委蛇、灯红酒绿,就想吃一碗老娘做的手擀面,那粗细均匀、泛着瓷光的面条,被他用筷子挑起时,如同恣意流泻的瀑布,袅娜着热气,缭绕着葱花香。每次闭上眼回想,口腔里总是多了份湿润。从此,这家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便陪他走过天涯海角。
驱车走在村口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他不由感慨万千。这条旧貌换新颜的大路,曾经印下了他无数的足迹:童年时在路上扑萤火虫玩弹弓,少年时骑着自行车到镇上上学,青年时大学毕业的他背起行囊在母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去往都市,工作后逢年过节回家……只是,随着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几年回来了几次,屈指可数。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羞愧。父母已是古稀之年,虽然电话中他们总是口口声声说“家里挺好的,你不用回来”,可是每次回来,他们都高兴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临走时把家里的面菜水果等塞满了后备箱。他屡次三番跟父母说不要再种地了,可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总是说:“干活,干活,得干才能活,我不能干了,也就捞不着活了。”拗不过父母,他便趁生日回家帮父母收收麦子。
暮色四合,漠漠平林如烟织,一望无尽的田野里麦浪滚滚。他不由回忆起以前割麦子的往事:趁太阳未出,天气尚凉,家家户户吃过早饭,将镰刀夹在胳膊窝里,走至自家麦地,弯腰拢起束束黄灿灿的麦子,一镰一镰将麦子收割……田野里,到处都是大家说笑的声音。麦穗晒干后,要用脱粒机脱出麦里,于是几家人合作,有几个人挑起麦穗放进机器,有两个人负责接麦粒,有一两个人负责将麦秸草挑走……大家配合得默契,邻里感情也愈加和睦。
他又想起儿时的他曾去小伙伴家玩耍,吃过铁蛋家的饼子,喝过狗剩家的米粥,摘过解放家的杏子,偷过国防家的桃……多想再跟这些老伙计聚聚,对,今晚就去找他们。
暮色中,他最喜欢看村里家家的红瓦房里冒出袅袅的白炊烟,可是,为什么已是晚饭时间,却只有几家屋顶冒着炊烟?
带着疑问,他回到家里,一边儿“吸溜吸溜”吃着娘擀的面条,一边儿听着娘拉家常:“铁蛋家搬到县城了,狗剩的儿子也去了城里。解放在南边打工,他娘临走前都没见上他一面,国防啊,听说在上海开了个大厂子……唉,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好多老房子都空了……”
他的脑海里掠过了最近刚听说的一个词:空心村,吸溜声也停了下来,他几乎吃不下这美味的手擀面了:如果村子空了,村里的地谁来种?如果大家都搬到城市,这个村迟早都会消失,到时候,到哪里去慰藉自己的乡愁?
他的心渐渐沉重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随爹来到了麦田里。走在这金黄色的麦浪中,嗅着清新的麦香,感觉自己由内而外洗了个澡。那一株株纤细的麦苗顶着粗粗的麦穗摇曳着,细长的麦芒俏皮地扎进他的裤子里,撩得大腿痒酥酥的,就像儿时妹妹用麦芒撩他的脸一样……
“芒种,芒种,快,快,你二婶心脏病犯了,国防也不在家,你赶紧去看看吧!”地里的联合收割机正推到了一片片的麦浪,吐出一股股麦粒汇成的流,这时,娘踉踉跄跄地小跑来了,她因常年劳作而弯曲的腿向两边撑着,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看得芒种眼里起了一层雾花,他赶紧迎上去。
“芒种,快,快去看看吧。”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芒种赶紧跑向国防家……
晚上,他又劝爹娘跟他去城里住。爹娘的头还是摇得像拨浪鼓。
“娘,我不在家,万一你们也像二婶一样生病了呢?谁能及时送你们去医院?今天医生说了,二婶要是去的晚一会儿,命就没了。”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儿呀,在家里我们要是有病有灾的,你们不在身边,是挺麻烦。可是让我们离开这二亩地去住你们的高楼,天天像坐监似的,不自由,我们也不愿意啊!”娘叹了口气说。
他无言以对。
辗转反侧了一夜,天色露明,一片霞光中,他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上踱步。看着如今笔直的大道,他那些纠结到一起的肠子似乎也捋直了:如今农村的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事业搬回来了?政府的支持、网络的便捷、道路的畅通,不都为农村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吗?那样,还可以让老伙计们在家门口挣钱,也能照顾老人和庄稼呢!
东方的天际,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正在片片金黄的朝霞的烘托下欲蓬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