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我在阅览室坐了一个下午,手里是您的《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整个阅读过程,我都暗暗感叹您功底之扎实、逻辑之严谨,想这心血之作,我竟拖到研一结束才看,开学之后可要向您忏悔了。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您正在悄然离开,从此,向您求教或问候、忏悔或倾诉,我都再也没有机会。
8月25日早上,我毫无心理防备地在微信上看到一条悼念您的消息,心头立刻抖过一阵强烈的惊惧和恼怒——惊惧到头晕目眩、手脚发冷,恼怒到想要摔掉手机大骂:“这是在胡说些什么!”慢慢地,越来越多的消息涌来,说得愈发确凿,愈发具体,我终于知道,您是真的走了。那一整天我都没有说话。平日在宿舍,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您——您开会了,您出差了,您发消息了,您分零食了,您批评我们读书少了,您送给我们论文集了,您导师课上和我们探讨问题到深夜了,您聚餐时跟我们玩起“真心话大冒险”了······而如今我说什么呢?研一上学期,您开的“对外汉语教学语法”是唯一一门让我们宿舍集体出动的课程,一个其他专业的室友虽没有选,却一节不落地去听,她说:“伯伯是启发式教学,听着从来不犯困”。是的,她们都叫您“伯伯”,大概您低缓的声音,微红的脸膛和宽厚的手掌很容易让人联系到这个词吧。想来您于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那么叫,还真是理所应当呢。元旦晚会上,主持人把这个称呼公开了,您听了立马对着同桌的老师大笑:“哈哈哈哈他们叫我孙伯伯!”那声音和画面如此清晰,使我今日想起都不禁要跟您一块大笑,但随之而来的却只有滚滚泪水。
8月26日凌晨,我猛地醒来,脑海里浮现着冬天您穿黑大衣戴黑手套的样子,您目光犀利地凝视远方,步伐沉重缓慢,我们跟在后面一边偷学您走路,一边议论您这身行头可以演《上海滩》了,您半撅着嘴回过头:“又说我坏话啦”,慈爱和笑意却盈满眼底的两弯卧蚕······这些不才是真实的吗?然而接着有个声音对我说:“老师不在了。”我的感觉和理智就这样一时分离,一时交锋,分离时一切安好,交锋后痛彻心扉。黑夜里我睁着泪眼,觉得噩梦与现实竟如此难以区分。
白天路过综合楼,我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您不在里面,我甚至不想再走进去了。在这栋楼里,您跟我们讲索绪尔,讲叶斯柏森,讲形式与意义,讲“系统融合度”,讲先师胡明扬对您的深远影响,讲您年轻时骑着自行车拎着录音机跑到京西搜集语料的调查经历······您说做学问要扎实,把知识掌握牢固才能创新。您说要有质疑精神,对于名家和经典不要不加思考地迷信。您说最痛恨弄虚作假,让我们写论文时定要把引用的成分标得明明白白,就算某个思路得益于闲聊时别人的一句话,也要把这来头写清。您说可以原谅我们学术不精,但无法原谅我们品行不正。您还为师门立下门风,要我们团结,大气。就在您离开之后,一位素未谋面的往届师姐加我为微信好友,说今后若有需要她帮忙之处则尽管联系她。没有您在的孙门仍是一家人,这您一定能料到吧?
其实,做人做学问都一板一眼的严师,也是最热爱生活的顽童。有一次导师课上,窗外虹霓共现,大家的目光顿时被吸走。您看到了,也不责怪我们走神,而是笑着说:“停课五分钟!快到窗户旁边好好看看吧!”那五分钟里,您和我们都用眼睛和手机记录下了难得的绚丽景色,而当时的那种快乐,如今回忆起来,比彩虹本身更要令人难忘得多。熟悉您的人都知道,您还最爱美食。聚餐的时候,您会教我们品酒,会给我们调制蘸料,还会装出一副苦瓜脸说:“我整天操心你们学习,还得操心你们吃。”师哥师姐去过您家,多次提起您亲自下厨烧出的一桌子好菜,我们几个小的听了,就总巴望着哪天也能尝尝您的手艺。您说过,退了休要开家饺子馆,同门还当即想出广告词:“孙大爷水饺,好吃忘不了!”十多年后您一脸皱纹、乐呵呵坐在那儿擀皮拌馅的样子,我真的想象过很多次。可是如今,谁都没法看着您慢慢变老了,那些还没有实现的愿望,就这样永远地落空了。
我羡慕您和胡明扬先生之间的师生关系,从您年纪轻轻,到成家立业,再进入不惑,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他指引您,您陪伴他,其间早就形成了一种浓浓的亲情。我也羡慕那些已经毕业的师哥师姐,毕竟他们拥有和您在一起的完整的三年。而我跟着您的时间太短,短到以我现在的浅薄,根本无法写出您内心的深刻。其实,我一直想等到毕业那天告诉您,进入孙门是我硕士期间最幸运的事情,但再也没有机会。我知道,您早已点燃的烛火会照亮我们漫漫的前路,然而没有您的陪伴和指引,我们走得该多么孤独。
8月27日夜里,室友都睡熟了,我独自走到阳台上,看着夜空浩瀚,星辰闪烁,竟一时忘记了悲伤,只觉心中辽阔。我想起《京华烟云》里,木兰问父亲姚思安,是否相信人的不朽,姚思安说:“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而您有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被您唤作“小盆友”的孩子。这些您春风化雨般滋养过的心灵,都见证着您的不朽。
慢慢地,我接受了您的离开,忙碌地打点着自己的生活,规划着将来的道路。我的手边仍放着《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那是我第一次上导师课时,接受的来自您的第一份礼物。那天您穿着朴素而整洁的短袖白衬衫,端坐在综合楼1125的桌前。您抬头叫我:“倚天,‘倚天屠龙记’的‘倚天’”,然后拿起书,微笑着递给我,我便走上前,兴奋地伸手接。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用俊逸的字体写着:“倚天仁棣正之 孙德金 2015.9.18”。那是我们师生缘分开始的时刻。这缘分虽然只有一年,却在我生命里清晰地刻下了一行字:孙德金,我永远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