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离开镇子的班车上,右手托着下巴看映在车窗上一头乌黑长发的自己,还有被雨点冲刷得模糊的风景。南方雨季,已多处受灾,匆匆赶回家看望父母,得知没事又匆匆离去。班车在大雨中不紧不慢地行驶,当驶过镇子前的古旧拱桥时,我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那一年春天刚过,家里就把我生拉硬拽地弄到理发师傅那里,硬逼着将我一直留起的长发剪去,理成了一个男仔头。那时10岁的我看着镜中哭成泪人的自己,被母亲按在理发椅上,估计是因为我哭得太厉害,理发师傅站在后面一脸尴尬地迟迟没敢动剪子。直到我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然似得闭上眼睛,才听到脑后喀嚓喀嚓剪子绞动的声响,还有头发脱离后落在围布上滑下的声响,然后,便是一片空白。现在想来,整个过程似乎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但对那时那个10岁的仍是小女孩的我来说,却是个无比漫长的午后。
镇子不大,小孩们大都聚在一起玩耍,总是一窝蜂似的满大街跑。那个午后,因为我的哭叫声过于犀利,把一大群小孩都吸引到了理发店的门口。所以当我泪眼汪汪顶着个男仔头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可以想象那是多么难堪的光景——所有孩子都围着我指指点点捧腹大笑,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小曼也在那群大肆嘲笑的孩子里面。直到母亲捡起一根小树枝佯作要打人的样子才把他们赶跑。
但这还不是高潮,高潮是那群孩子跑开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嚷嚷了一句话。
“李诺剃光头喽!李诺剃光头要嫁给疯子诺亚做老婆喽!”
我知道那是小男孩刘明浩的声音,因为那是作为10岁小女孩的我有点好感的小男孩。所以,可以知道“男仔头”这件事对于一个10岁的小女孩幼小的心灵是多么无情多么难堪多么沉重的打击。以至于那年接下来的暑假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与我为伴玩耍,以至于有种抬不起头的自卑漫延了我本应洋溢着彩色光芒的童年。
但请不要误解,这不是关于我的故事,而是,关于疯子诺亚,和他的船。
疯子是镇上大多数人对他的称呼,而诺亚这个名字却是他对自己的称呼,慢慢的他就变成了疯子诺亚。疯子诺亚是一个男人,一个在镇子小学边的空地上建造了一艘船的男人。关于他,大人们之间有很多传说,比如诺亚原本是镇上小学的美术老师,比如诺亚其实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北方的某座大城市,比如诺亚曾经到大洋那边的国度留过学,比如诺亚曾经有个美若天仙的妻子……
疯子诺亚的船是他自己一个人动手建造的,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美术老师会建造船,又是为什么要建造船。虽然确实有一条河从镇子前面流过,但那艘船所在的位置离河道却还有一段距离,虽说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就能把船弄下河道的距离。而且,疯子诺亚似乎也没有一点想把自己建造的船弄到河上行驶的念头,他只是成天坐在船头碎碎呢喃。那船,其实就是他的家。
那年暑假的阳光格外地凶猛,且入夏以来除了偶尔的几声闷雷——也只有闷雷而已——天上连一滴雨都没有滴落过。即便有几滴带着怜悯之意落下的水滴也会在着地之前被大地升腾的热气烤得反悔而返回,我远远看着那群在河边戏水玩耍的孩子们这样的想。他们是不会接纳“男仔头”一起玩的,所以我只能躲在阴凉处静静地远远地看着,还得时不时被他们那句“李诺剃光头喽!李诺剃光头要嫁给疯子诺亚做老婆喽!”侵扰。而那个男孩,刘明浩,我已经讨厌他了。
也不知是因为阳光过于猛烈而产生的中暑现象,还是因为他们那句“李诺剃光头喽!李诺剃光头要嫁给疯子诺亚做老婆喽!”对我产生了某种近似催眠的效果,我开始对疯子诺亚产生了不明所以的兴趣。即便真的要嫁给他做老婆,我想我也是有可能会答应的。因为我曾远远地注视过他,虽然有些许邋遢,但仍算得上是一个好看的男人——眼睛迷离深邃,眉毛浓黑,鼻子挺拔,双唇弯成美术书上那个被唤作蒙娜丽莎的女人微笑时那般神秘的弧度。
就这样,在某种幻觉般的驱动力之下,我开始慢慢接近他,接近疯子诺亚。向着他的背影慢慢走去,100米……50米……10米……5米……然后我就坐到了那艘船的船尾,看到他身体微微的颤了一下。我想他是知道有人上了船的,但他没有回头,还是在呢喃些什么,内容模糊,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只属于他的语言。如此,疯子诺亚坐在船头呢喃,我坐在船尾看着他的背影,如此,打发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第二天,我的胆子更大了,和疯子诺亚的距离又靠近了些。我坐到了船的中部。开始从他模糊的呢喃中听到了一些词语……大雨,洪水,生灵,世界,重生,真(贞?珍?),爱,离开,我……还有一些那时我还未接触到的英语的单字。我想他是在讲一个什么故事,而且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年少的我固执地这么认为。虽然那时情窦未开的我不知所谓爱情为何物,但也在电视剧里面看到过那些男男女女之间发生的事,大人们称之为爱情。我想真(贞?珍?)应该就是他的女主角吧,不止是觉着这个发音像一个名字,而且他在发出这个音时候的语调会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就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少年时敏感的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时日渐行,察觉了疯子诺亚其实没有一点恶意和攻击性之后,少年时的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便直接坐到了他的身旁。每日无事便来到他的船上听他不断重复一个模糊的与爱情有关的故事。而他也似乎默认般的接纳了这个每天跑到他船上来听他讲故事的小女孩。那是一个多么奇妙又怪异的画面——炎炎夏日里,一个邋遢的疯子和一个干净的小女孩坐在一艘陈列于旱地的船上,两人面对着不成风景的风景。这样一个画面,突兀却也不失和谐。
在这个镜头框框之内,从来没有过对白,疯子诺亚的呢喃也不能算得上是独白。画面里只有沉默和安静。但在某个一如平常那般炎热、沉默和安静的午后,疯子诺亚说话了,一句正正经经的话,而那句话的对象不是热辣的空气,而是坐在他身旁的我。
“你以后将出落成如真(贞?珍?)那般袅袅婷婷的女子。”
那是怎样的一个午后,阳光灼烤般热烈,没有风,怎么看都与浪漫无关,周遭的环境也没有任何声音,亦或有某种媒介把声音都阻隔了,我仰着头看着他的脸——眼睛迷离深邃,眉毛浓黑,鼻子挺拔,双唇弯成美术书上那个被唤作蒙娜丽莎的女人微笑时那般神秘的弧度——正微微笑起的脸有种安宁和温柔。这样的对视,我双颊滚烫绯红,小小的心脏悸动不已,双手紧握得浸出汗来。就像在黑暗中触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让人惊慌,它一再靠近,带着善意,即便惶恐亦想伸手抚摸。那只名叫爱情的小兽。
后来我才知道,疯子诺亚的那句话虽说的对象是我,但从中透出的爱意是对她。而他一直重复的其实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诺亚方舟的故事,另一个便是他的爱情。他是北方某大城市里一个显赫家庭的独子,爱上了那个叫做真的女子,却遭到家里的反对,为了让他死心家里把他送到海外留学,5年后回国仍旧与她相爱着,也仍旧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他便带着她私奔远走到南方的贫穷小镇,在一所小学里做普通教师,却不想第二年小镇遭遇洪水,女子被洪水带走了生命,而他因为失去挚爱,被悲痛夺去了理智,从此发疯。
知道疯子诺亚的故事,已是许多年之后,从小学老校长的口中。而那个被夏日午后突然爱意感动的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其中的绵绵情怀,就被那年迟来的雨季冲刷得体无完肤。也就是在那日午后的第二天,厚重的大片云层带着积淀已久的雨水如猛兽般席卷了南方的大部分地区,小镇没有幸免于难,往日里温顺可爱的小河在倾倒而下暴雨中膨胀成面目狰狞的凶兽带着冷酷的破坏力冲进了小镇,所有街道房屋及生活其中的人们在凶兽的践踏之下涂炭。而我和我的父母还有很多的居民竟因为疯子诺亚那艘只因发疯而建造的船得以生还。洪水过后,整个小镇断壁残垣生气聊聊,再次热烈的阳光把地上的各种秽物烤得散发恶臭,父母和那些大人们在淤泥瓦砾之中扒找仍可使用的家什。我踱过面目全非的街道独自向着那已不可辨认但依旧熟悉的方位走去,看到,那艘船在洪水退去后竟就陈在了它原先所在的那片空地,只是疯子诺亚已不知所踪。我走近那艘船,像往日那样坐在船头,周围各种吵杂喧闹的声响贯入耳中,突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就像刚被理成“男仔头”那时那样哭得惨烈,不,哭得比那时还要惨烈。但大人们正到处慌乱忙着,不会理会这时哭得已不成声的小女孩,也不会有人理会疯子诺亚不见了,疯子诺亚,他不见了,疯子诺亚那艘拯救过小镇很多生命的船还在,但他不见了,疯子诺亚不见。但没有人理会,没有人理会……
直到许多天之后,疯子诺亚的尸体和几个小镇居民的尸体才在相隔了几公里之外的河道里被找到辨认。疯子诺亚竟被冲开得那么远,就像他和真从北方城市私奔到南方小镇那么远。
许多年之后,小镇小学扩建,把旁边的那片空地也征收了去,搁浅的疯子诺亚的船也被装上大卡车连同建筑垃圾被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许多年之后,我到了北方念大学,也许就在疯子诺亚长大的那座城市里,我走过的街道也许他也曾牵着真的手走过,也许,我曾呼吸着那里干燥凛冽的空气这样想过。
许多年之后,记忆在忙碌中淡淡隐去。
我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映像正在落泪,旁坐好心的阿姨递过来纸巾,简单问候了几句。现在的我已不是小女孩,已成长为女子,也许未及你口中的那般袅袅婷婷,亦觉得自己是好看的,可你在哪呢,疯子诺亚,你在哪呢。眼泪始终不争气地落下,如同车外的滂沱的雨水,愈演愈烈。我也有过自己的几段爱情,也曾深刻,也曾伤痛,却从未为此哭泣过,而现在,我却为了那个久远记忆里午后船上一个疯子的一句话,情感决堤。
“你以后将出落成如真那般袅袅婷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