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志广
我生活在的王珍庄村,村里人爱说一句话:“一把年纪了,都活在狗身上了。”这句话一般都是说村里那些不正干的又浑浑噩噩的虚度自己一生的邋里邋遢的人。
那一年,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年。确切说,我生活过的村子,村里的人和事,我都记得特别清楚,如果我不用文字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恐怕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村里的那些事儿了,当然了,故事嘛,一般都存在虚构的成分,别当真啊,因为有些事一旦当真,你就输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我们县城的夏天,日头毒得很,毕竟赶上五六月份了。
当时王珍庄村口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蝉声把空气都搅得黏糊糊的。王德昌蹲在墙根儿下编竹筐,竹篾在他粗粝的手掌间沙沙作响,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滚进衣领,他也不抬手擦,就那么一耸脖子,把汗蹭进打着补丁的蓝布衫里。王德昌是王德盛的哥哥,按理来说人也不傻,就是太老实了,嘴也笨,平时编个竹筐,编个苇子席,编个麻竹篮子啥的,他都会。爹娘死的早,一个家里只有他和弟弟王德盛一起过了。
弟弟王德盛晃悠着从西边的村口转过来,破草帽歪在脑袋上,嘴里叼着半根旱烟。"哥,东地老赵家闺女说媒的事儿黄了。"他说话时烟卷跟着一翘一翘,溅出几点火星子。人也邋里邋遢的,不讲好,衣服穿的破破烂烂的。哥哥王德昌手里的竹篾顿了顿,没吭声。这样的事儿,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村里人都说他们兄弟俩是"犟种",人也老实得发傻,连说媒的媒婆都来得少了。
天上的日头偏西的时候,大街里的老磨盘旁边又聚起了一些人。抓口爷正摇着蒲扇,缺了牙的嘴漏着风:"德盛啊,北庄跑出来个傻妮儿,在村头野地里转悠两天了,现在还该地里头坐着哩,要不你去领她回来给你当个媳妇吧。"旁边的几个妇女听见了这话只是捂嘴笑,爱玲奶奶磕了磕烟袋锅子:"盛啊,也不是我说恁,恁俩光打光棍儿也不是个事儿,领回家好歹有一个人给你暖被窝的。"
哥哥王德昌继续编着竹筐,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儿,而他的弟弟王德盛的喉结却上下动了动,烟卷在指间抖得厉害。他知道这些人是拿他寻开心,可心里头那团火还是被勾起来了。后晌儿的时候,他就见着了那个傻女人了。只见她披头散发,衣裳破得露出半截胳膊,正蹲在水沟边用手捧水喝。"哎!你个傻妮儿,要不你跟俺回家吧,我给你舀水喝。"王德盛喉咙发紧,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一跳。那个傻女人突然仰起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猛地一下咧嘴笑了,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
当晚,王珍庄村里的狗叫得格外凶。哥哥王德昌蹲在堂屋门槛上,看着弟弟把傻女人领进西屋里。月光照在女人凌乱的头发上,泛着惨白的光。"哥,她……要不让她就住这儿了。"弟弟王德盛搓着手,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哥哥王德昌没说话,只是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弟弟王德盛也就说说而已,根本不在意哥哥的看法儿,因为自从爹娘去世后,他就没有听过哥哥王德昌的话了。
第二天晌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大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抓口爷拄着拐杖,笑得露出没牙的嘴:"德盛啊,夜黑个你弄那个女人没有呀?弄疼人家没有啊?你弄的得劲儿不得劲儿?"人群里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坷垃大爷挤到前头也说:"盛啊,你别头一开始就把人家弄死了啊?稳着来啊,要不然你弄死了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去呀?"
弟弟王德盛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脸涨得紫红。这些年,他没少和村里妇女开荤段子似的玩笑,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反倒不知道说啥好了。他骂了句脏话,换来更响亮的笑声。爱玲奶奶此时也挤过来:"德盛,人家来你家了,你给人家拿多少彩礼呀?以后她还得给你生孩子哩,你得看好她昂!"
王德盛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突然站起来,把烟屁股狠狠摔在地上:"一个个都闲得慌是不?该回家吃晌午饭啦!"人群里又是一大阵哄笑,有个妇女尖着嗓子喊:"咦!德盛害羞了,回家找他媳妇儿去喽!"
那半个月,王珍庄的日头依旧毒得能把人烤化。哥哥王德昌天不亮就下地,直到月亮升起来才回来。临街的西屋里面时不时传来傻女人的傻笑和哭闹声,夜里还能听见砸东西和床碰墙的动静。弟弟王德盛变得沉默了,每天蹲在门口,眼睛盯着村口的方向,也不知道在等啥。
后来有一天,大铁门敞着,西屋却空了。小锁奶奶坐在树荫下纳鞋底子,我问起那个傻女人,她咂咂嘴说:"谁知道呢?又不是他媳妇儿,光圈着能够圈着一辈子么?"日头照在她的老花镜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村里人又开始议论,说啥的都有,可日子不还得照常过。
转眼到了年根儿,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染着黄头发里面夹着白头发的年轻人王振硕和几个玩伴儿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看见弟弟王德盛走过来,故意提高嗓门:"德盛哥,听说你前一阵子娶了个媳妇儿,我还没见到嫂子哩,你咋把她弄丢了?要不然晚上你还能和俺德昌哥一起使使。"周围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弟弟王德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脚步声狠狠地踩在地面上,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响。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桌子上的白开水,浇浇地由热变凉。天上毒辣的日头依旧晒着王珍庄的每一寸土地。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那么突然。那天晌午,日头正毒,哥哥王德昌开着拖拉机拉砖头,在南地路口被一辆大卡车撞得老远。听说头都碾冒血了,等王珍庄的村里人赶到时,人已经没气了。撞人的司机也跑了,弟弟王德盛蹲在哥哥的尸体旁,就看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不停地抹眼泪。村里的村长叹了一口气,回来后报了警,又带着几个人把哥哥王德昌送到火葬场,村里的男劳力,简单地给哥哥王德昌办了后事。
从此以后,弟弟王德盛变得更加沉默了,整天在地里晃悠。那天下午为了争地边子,他和侄子吵了起来。日头往西边落下去了,把地里的土晒得发白又黄,桐树上的蝉声吵得人心烦。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侄子抄起锄头就砸了下去,只见一瞬间,王德盛头上的血一下子溅在玉米叶子上。村里人赶紧围过来,看着弟弟王德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周围人谁也没吭声。因为他们都是近门的,和侄子这事儿能咋说?也是村里的男劳力在村长的带领下,安葬了弟弟王德盛。
后来,他的侄子命也不好,去外地打工的时候,在工地上从四楼摔了下来。听说是热得受不了,头晕眼花一个没站稳就一头栽下来了。消息传回王珍庄村里时,正是收麦的季节。天上的日头依旧毒得很,麦芒扎得人胳膊生疼。村里人说起这事,也就是摇摇头,叹一口气无奈地说:"唉!这都是命啊。"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日头一点点往西沉。桐树上的蝉还在叫,王珍庄村的夏天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王德昌兄弟俩的事儿,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谁又能说清楚村里的那点子事儿呢,谁也说不清楚。也是后来才明白,身为村里人,一辈子以种地为主,这土里刨食的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呢?谁也回答不上来。
日头落下去了,王珍庄村渐渐安静下来了。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炊烟,混着做馒头和烤玉米的香味儿。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夜,慢慢地袭来,不,以后的苦日子,恐怕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