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6月,我拿到了历经一个多月的体检结果。那叠纸张,总是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奶奶种在墙角的那几株玉米,金黄整齐的玉米粒,散发着独有的食物的香气。此后的三十年里,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香甜的玉米。
六岁起,我跟随奶奶住在了远离人群的山上。我的家乡总是弥漫着潮湿气息,重重叠叠的山岭,将本就不大的小镇围绕其中。里面的人,好像就此一生被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我们的房子它也许有一百岁了,小时候我这么认为的。是很破败的石块堆砌起来的一个二层小楼。我们有一个煤球炉子,四周生了锈,一个总是咿咿呀呀响的老旧电饭锅。这两样唯一的电器,承包了我青春期里的三餐四季。
写到这里,我的鼻子又很不争气地流下粘粘的液体。它们在我指尖,在阳光下四散开来,像极了花骨朵,傲娇地仰望着我。
我们的房子,它其实不能称为我们的房子,它是花费150元一年租下的,被前主人遗弃的一处石头堆。到达它,需要走过数百级台阶,穿过野草丛生的小路,然后攀爬一段还没有人踩出足迹的荒壁。站在屋前可以看到整座小镇。六月的海边小镇,总是很凉爽的,我每每洗完头就坐在门口的杂石堆上,任由晚风吹干。是的,我在几年后才知道,有种电器叫“吹风机”。
我的记忆好像是从七岁才开始,我母亲用六年的时间教会我“抛弃”这个词,我深陷泥潭,无人救赎,即使我此后的一生都在自救。现在,我依然很不愿提起她,可是她贯穿着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我无处安放的自卑和胆怯。
她偏爱我的哥哥,讨厌长的又丑又黑的我,瞧不上我那老实忠厚的父亲,在周三的下午,扔下家徒四壁的我们,毅然决然地走了。这就是我童年里关于她的模样。
经常有人问我,你想不想妈妈。头发凌乱的年少的我,低着头怯怯走开。背后跟随着好事者的哄堂大笑。我很是讨厌那些人那种略带嘲弄的嘴脸,他们很善于扒开弱小者的伤口,假意关切,惺惺作态。
我不想她,确实不想。我深深记得她厌恶我的样子,扭曲的五官,眼神清冷,她撕心裂肺地咒骂,高高举起的衣架。可是她对哥哥确实百般疼爱的。她总高傲地说:“我家儿子聪明极了,长的那么帅”。她形容我:“难看死了,都不知道像谁,愚钝的很”。以至于那时我总以为是我太丑太愚笨,才致使她如此的恨我,后来才明白,仅是因为我是女孩罢了。
七八岁的小女孩,应当有红扑扑的,春天似得脸蛋儿,扎着五彩头绳的小辫子,漂亮的花裙子,她们嬉笑打闹,在阳光下一蹦一跳,撒着娇扑进妈妈的怀里。可是七八岁的我,总是脏兮兮的,松松垮垮的旧衣服,上面还有前任主人留下的污渍,有一根失去弹性的黑色头绳,它们卷起我干枯的稀疏的长发。我唯一的两条裤子,是奶奶将她的裤子剪去了一大截,在腰上缝上了弹力绳。每次穿上它们时都要小心打结,以便上厕所时会因为太长而拖到地上。我像个小老太太,没有血色的脸,总是蜡黄的。
屋后有座小山包,周末时我就爬到上面去,卷缩着躺在那里,天空很远,晃的我眼睛生疼。那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小虫子时不时跑到我身上,啃食我仅剩的气息。这下,我又像个尸体,任由它们踩踏着。
我父亲有三个姐姐。哥哥被寄养在小姑姑家。小姑姑家的隔壁就是二姑姑家。我经常会去找哥哥。我并没有因为母亲偏爱哥哥而讨厌哥哥,相反,我很爱他,这份爱里面也参杂了些许可怜。我深知自己的可怜,心疼同样命运的我的哥哥。他确实如同我母亲说的,聪明又帅气。六七岁时他便能熟练运算小学数学题,初中时数学竞赛得了全省第一名,小镇里的第一名,那时是要大张旗鼓宴请四邻的。
我们没有,因为我们没有妈妈。
我的七岁,枯草疯长,草地里的虫蟆,啃食着我干巴的血液,它们将我的尸体丢弃在枯井,任它腐烂发臭。没有青蛙王子看到的井口的那片天,光照不到的泥潭,它们深深吞没我的躯干。我瘦弱的四肢仍然期望抓住某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我吃了很多豆腐乳,我没有了力气,我渐渐下沉,也不再妄想挣扎。
我的哥哥继承了父母亲所有外貌上的优点,他清瘦又挺拔,有和母亲一样白净的肤色。而我则是一半一半,难看的一半恰巧遗传至父亲的眼睛,也许这也是母亲一见到我的眼神就骂骂咧咧的缘由。
母亲尚在家时,每日都在反复刷洗他的白衬衣,河水冰冰凉凉地穿过指缝,被肥皂泡淹没的青石板。她抬起头一脸得意,笑嘻嘻地跟旁人说道:“看我家儿子,衣服总是干净的,不像那个死丫头,一天到晚脏兮兮。”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皱巴巴的旧衣服,这是哥哥不要的被染上污渍洗不掉的。母亲洗了几回,发现再用力也刷不干净,然后丢给了我,一边恶狠狠地:“便宜你这死丫头了。”好像我是个来乞讨的外人,捡了天大的便宜。
有一个名唤“荒山溪”的地方,那里水很深,绿油油的水浮来泛去,即便有风的日子,也没有大的波澜,它总是平静地等待,好似在等某个人,以决绝的姿态,一跃而下。它便张开大口迅速吞噬。然后瞬间恢复一贯的风平浪静的模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风依然吹,林间的鸟鸣声声不止,世间喧嚣,孩童歌唱,它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曾做过很多次梦,梦见这个地方,我坐在斜坡上,脚下的石板长满青苔,次次都觉得快要滑下去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