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4年6月28日,爸爸走了,一个人,在他每晚例行散步的公园里。
那一晚跟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父亲照常在饭后30分钟出门,公园里照样人来人往。
他们说,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倒地了,口吐白沫。
他们说,这年头,老人家摔了谁都不敢扶,哪怕旁边就有一张椅子。
他们说,有人用父亲的手机拨了个号码。那是我之前专门设在第一位的,姐夫的号码。
他们说,120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都猜是心梗,只有心梗才会这么快。
陆陆续续的,亲戚朋友都得到了通知,没有任何人能相信这是真的。
爸爸的老战友说,战友圈里最注意养生、最精神的就是我爸,谁走都轮不到他先走。
爸爸的老同事说,昨天他还跟我们一起开了退休干部7.1茶话会,我们交了党费,还打了牌。
舅舅说,昨晚他还一个人去了他们家,看我表妹和她刚满月的孩子,还嘱咐二老要多点耐心。
妈妈也不知道,她一如既往地在家里忙着,直到我的两位舅舅穿着一身黑衣来找她。
她说,你们穿成这样干嘛?莫不是老家80岁的大姐过世了?他们说不是。
二舅说我走累了你弄个凳子来给我坐坐,然后凳子来了,他却把我妈摁下去坐了。
他说有个事情你得有点心理准备,你家那个谁走了。
然后殡仪馆的车就开进了院子。
大姐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资料,29号将是我第一次正式讲陶瓷的日子。
她把我的名字喊了三遍,却说不出一句话,我大惊,连问她出了什么事。
大姐说爸爸走了,刚走,在公园散步的时候。我的心哆嗦了几下,说我马上回来。
火速收拾行李、订票,能够当晚到家的只有头等舱,我不能再等。
心慌了一路,半夜到家看见灵棚里孤零零的冰棺,我崩溃大哭。
爸爸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留下一句话。
我不能相信,躺在那个冰冷的棺材里穿着寿衣的安详的老人,就是我爸爸。
02
人说73、84是老人家的两道槛,跨过去了就好了,跨不过去就倒了。
我爸倒在了73岁的槛上。
同样没有等到的还有爸妈的金婚。爸爸离去的前一周,就是他们49周年的结婚纪念。
我们原计划明年给二老好好庆祝,现在也没机会了。
二老原本还商量着,等天气凉快一点,他们要去照些相,彩色的做纪念,黑白的做储备。
坦然面对的心态,敌不过事发的突然。
守灵的那一晚,大姐说要给爸爸单位提供些悼词的素材,我们要整理一下爸爸的生平。
真正落笔下来,我们才发现,我们竟是如此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我们以前只知道,父亲11个月大就没了爹爹,他18岁当兵去辽宁,40岁转业回湖北。
我们不知道,父亲小时候捱过饥荒、逃过洪水,跟着奶奶一路讨饭,孤儿寡母的受过多少苦。
我们不知道,年轻的父亲在部队多次立功受奖,他没有正式上过学,一切全凭勤学苦练。
我们不知道,父亲正值盛年却在82年转业返乡,其实是为了我们仨的教育和学业着想。
我们不知道,父亲在01年退休时一度心情不好,照片上神情郁郁,却被选成了最后的遗像。
追悼会时,原计划的亲友发言,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战友代表说,他们不知道那天在公园离世的老人就是我爸。当时他们有人也在公园锻炼,他们一直在反思和忏悔,他们居然对自己的老战友做了一回见死不救的人。
同事代表说,这是她自己连夜写的稿子,她主动要求追加发言,是因为她感谢父亲在她困难时期给予的帮助,虽是几件小事,但雪中送炭的情谊还是让她感念一生。
我是致答谢词的家属代表,稿子想了几遍,却总是没法理顺,每次想着想着就又哭了。女儿工作中给客户写过一堆材料,报奖的、升职的、开幕的、闭幕的。作为家门里的所谓高材生,临了却没法给逝去的父亲好好写点什么说点什么,我也很惭愧。
03
其实5月份时我做过一个不好的梦。
我梦见了一场葬礼,我们家很多亲友都在场,原以为送别的是我北京的表姐,但忽然又说她没走,还嫁给了谁谁。葬礼继续着,但却不知逝者是谁。梦里有张照片拍出来有鬼影,小姨拿给我妈妈看,看着看着那个影子就飘了起来,好像GIF动画一样。我一下子就给吓醒了,醒来看到身边的家属,我以为这梦是指向他癌症晚期的婶婶,当时还没敢跟他细说。
6月22日清晨,婶婶在医院病逝,肺癌末期,每一分钟都很辛苦。
6月28日傍晚,爸爸在公园离世,走的很快很突然,应该没受太多罪。
22号那天早上,我急急忙忙买票送走了家属去长沙,晚上打电话回家,刚好是父亲接的。父亲不是个话多的人,平时我电话大多打给妈妈,跟父亲讲电话除了问他天气、睡眠、健康、牌运如何,一般也没有特别话题要讲。那天我问父亲家属婶婶的追悼会我要不要赶去参加,父亲说按理是得去,但也要听家属的安排。之后一周心乱事多,我没打电话回家,直到周六接到父亲的噩耗。连夜打飞的回家,父亲已经安静地躺下,再也不会说话。
我一直忘不了父亲最后躺着的样子。
从小到大,印象里的父亲大多都是坐着,尤其是老年以后,在我有限的回家的时间里,看到的父亲总是坐着在吃饭、摘菜、看电视、打瞌睡……
守灵的那一晚,我坐在父亲身边,跟三哥说话。我不时会看看那个盖着红绸的冰棺,我总觉得那里面没有人,或者说躺着的是别的什么人。
出殡那天,我们三姐妹齐齐跪在父亲面前,看着老家人做各种准备仪式。我们且行且跪,护送父亲到了火化室。最后那一刻,伯父提示我们瞻仰父亲遗容,大姐给父亲颈上戴上最后的纪念,我看到没有血色的父亲的脸,无比瘦削。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不容我再不相信。
泪眼婆娑中,父亲的遗体倏忽不见,有种撕心裂肺的痛,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离别。伯父说这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我懂,可是在火化炉前学习面对和接受,过程实在太残酷。
04
按家里的规矩,母亲要安置父亲五七之前的生活,一日三餐都不得马虎。
我看着母亲每日虔诚的忙碌、小心翼翼的准备,心里也觉得安慰,这不光是为离开的父亲,更是为留下的母亲。
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我庆幸并羡慕她有自己的信仰,能在精神上为她提供我们子女也没法给到的支持;另一方面,这信仰所要求的诸多功课,也能帮她逐步适应父亲骤然离世的日子。她还有那么多事要为父亲去做,每完成一件,都能让她更加安心,每一个过程,都是纪念也是释然,能让她真正学会面对、接受并放下。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父亲是撒下我们走了,相信他也并不希望看到我们一家人终日泪水涟涟。这些年零打碎敲学习的那些心理学知识,这些天也都被我用在了自己身上,我在很多环节尝试跟自己对话,也是反复告诉自己要面对、接受、放下。
父亲去世第一周,每天我一躺下就会想到他躺在冰棺里的样子,然后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流泪。后来我慢慢想通了,我觉得父亲像是有点仙气的人,他一生淡泊,处事淡然,最后走的也是云淡风轻,就像火化时我们看到那一阵阵轻烟。他自在来去,走时没受太多罪,这是他老人家的福分,我们应该释怀。
头七那天,母亲准备了6样菜,让父亲吃好喝好。我也在那一天傍晚启程,回到我自己的家。但在走之前我有件事情一直没做,大姐曾经提议去父亲出事的现场看看,但不知为何错过了那次大家就都没再提起。我知道我心里其实很抗拒,出事那天的若干细节都是我基于不同渠道的信息拼凑出来的,我一直没有勇气走进那个近在咫尺的公园,只是每天经过时我都会狠狠地盯着那个大门死死地看,直到眼睛发酸。
我宁愿更多去回忆,一月里我回家小住时跟父母在那里一同散步的场景。那是回家一周里的唯一一次散步,也成了这辈子里的唯一一次散步,我们仨。
05
二七时,我为父亲打了一场麻将。
麻将是父亲平生唯一的爱好,母亲早年甚至为此跟他起过冲突,还让离婚二字脱口而出。那时我还在读初中,当天并不知晓为何父母如此大吵,我只记得母亲哭了,我跟姐姐随后也哭了。我记得二姐问我万一爸妈真离婚了我要跟谁,却不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守灵的那个夜里,母亲也曾跟我谈起此事,说起她对父亲打牌曾经的怨恨。那时我才知道记忆里的那个夜晚,他们吵架的起因还是麻将。随着我们长大、父亲退休,我们慢慢都接受了父亲的唯一爱好,我们相信他是谨慎而有分寸的老人,小赌怡情、动动脑筋而已。而小外孙女懂事后,父亲每天下午例行外出打麻将的行为甚至还有了昵称,叫“打老虎”。
父亲打了十几年的老虎,在牌桌上一向小有盈余。但从去年开始,有人说父亲出牌慢了很多,真的变成了老年人的节奏。而就在父亲去世这个月,母亲才刚得知父亲现在有时还不能回本,刨去棋牌室的茶水费、空调费,他老人家每月还得贴点钱进去。
于是,在最后一次跟父亲通话时,我也笑着问到了这个问题,我说老爷子怎么手气变得不好了,父亲淡淡回答说,牌场嘛,总有输赢,年纪大了反应就慢了,就是这样而已。
但即便是手气不好的父亲,也始终是我们家众望所归的麻坛前辈。去年在云南旅行,我们家的娘子军各据一方打麻将,码好长城却不知从何方向摸起,只好打长途电话向老爷子求教。我想电话那端的父亲,当时一定觉得又气又好笑吧,他会不会遗憾、怎么就没培养出一个能在牌桌上继承他少许风采的娃呢?
但技术平平的我在父亲二七那天超常发挥了。
我相信父亲一定是知道的,他长途跋涉、不远千里,终于在下半场赶到了女儿身边。从那一刻起,我要什么牌就有什么牌,连庄平胡自摸N个回合,赢的史无前例、所向披靡。
06
二姐说,二七时她梦见了父亲。她梦见父亲在做鱼,我说是手打鱼丸么?那可是父亲最最擅长的硬菜。
父亲会做菜,但我妈在家的日子,他一般不轻易下厨。能驱动他扎上围裙、卷起袖子的,只有逢年过节或家人团聚的重要时刻,比如做鱼丸、熬鱼冻、卤牛肉、过年腌鱼、擀饺子皮。
前两天妈妈还在家包饺子,父亲不在了,没人能擀饺子皮,就只好去买现成的皮儿。我不知道妈妈一个人包饺子的时候有没有哭,晚上打电话时,她说她一直不肯学擀饺子皮,就是不想父亲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太舒服了。
是的,总有一些事,让一家人一起来做,会更有意义。小时候,包饺子总是我们家的大事,得赶上年节,全家总动员。父亲收拾出部队带回的大面板和擀面杖,和面、醒面;母亲洗菜、切菜、剁肉、拌馅;然后大家围坐一圈,父亲专职擀皮,供应我们四人专职包。然后饺子下锅又上桌,香喷喷、热腾腾,再蘸点酱油和大蒜,每一口吃下去都是幸福和满足。
后来,我们都慢慢离家,包饺子也成为欢迎我们回来的某种仪式,但也得在有空的时候才能安排,只有它作为除夕之夜的保留节目的地位始终没变,而父亲擀饺子皮的专职也一直没变。
父亲说,饺子皮要擀得中间高、四周薄,他两手翻飞,一只手不停转着饺子皮,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搓着擀面杖,从容而有效率。这一高难动作我们谁都没学会,至少没有人能学得像父亲那样协调、那样从容不迫。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们便只有仰仗外卖的饺子皮,一边使劲捏还得不时蘸点水。
妈妈这次又包了100多个饺子,这顿吃不完的,就冻起来,作为以后的早餐。要搁以前,我们都会埋怨老太太一次包太多了,会惋惜她又一次生生地把新鲜饺子降级为速冻食品。但这一次,我说大家什么都不要说,这已经是妈妈的习惯,她不是一个人在包,也不为她一个人吃。父亲擀饺子皮的身影,一定在她心里,也一直在我们心底。
07
父亲曾是军人,他工作在男性的世界里,家中却清一色是娘子军,奶奶、妈妈、我们姐仨。
小时候在部队,只记得父亲很忙,老不在家。回到湖北之后,父亲经常在家,但因为他比较严肃、不苟言笑,我们也都不敢跟他嘻哈,总是有事说事,碰到不太敢直接讲的问题,还得用小纸条表达,比如犯了错要请家长、劝他戒烟什么的。
印象里,跟父亲比较亲的感觉,有那么几件事。
印象一是小时候的一条滚边的绿裤子,裤脚有长颈鹿装饰,据说是父亲出差买回来的,应是那时的时髦之物。我不知道小小的自己有没有穿着它到处嘚瑟,但我想既然我至今仍有印象,一定是因为当时特别喜欢。
印象二是六年级时,我被选为全省的少代会代表要去武汉参会,妈妈出差了,于是父亲破天荒地亲自带我去商场买衣服。这次买的是啥衣服我不记得,就只记住了父亲的唯一。
印象三是高考之后,父亲带我回老家。从小到大我学习一直很好,如愿考上北京的大学也是众望所归,父亲参考历史信息亲自给我报的人民大学,说这样稳妥、录取胜算高。北上之前我们回老家给奶奶上坟,父亲郑重跟我说,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你要记住这里是你的老家。
上大学之后,我慢慢也敢跟父亲开玩笑了,逢年过节回家,也会找话题跟他聊天说话。他跟妈妈年轻时的故事、东北部队的生活往事,都是不错的话题。但父亲更喜欢的军事、政治话题,他只有跟其他有共同语言的人才能聊起,我们一家子娘子军,都给不了他这种交流。
父亲喜静不喜动,他很少出远门,也不肯随母亲四处行走。所以我有时会想,父亲一个人在家的那些时候、甚至是他面对唠叨、忙碌又急躁的母亲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觉得孤独?回首这一辈子,他守着我们老少5个女人,他又有多少话从不曾言说、永远埋在了心底?
据说二七时母亲梦到的是父亲的战友来接他,我想这或许也是父亲的愿望吧,希望他在那个世界里再不孤独。
08
同学在朋友圈诉说,她正在经历艰难的抉择,要考虑如何对数次脑梗的父亲进行后续治疗,手术有效果更有风险,保守治疗就相当于等待。
作为过来人,我由衷建议她珍惜父亲还在身边的日子。我还给她推荐了张洁的书,书名不便直书(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不知她能否明白。父亲走后,我专门找了这部电影和小说来看了整一下午,我想了解别人的经验和教训,虽然已经于事无补。
父亲已经过了四七。我在那天早晨,终于梦到了他。好像是个宾客盈门的日子,家里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小外甥为此跑上跑下的,忙的直喊累。我对父亲说您瞧瞧这孩子,父亲笑着说他还小嘛,目光里满是慈爱。后来我们发现有个插头有问题,父亲指挥说把那个拔下来插到别的什么地方,我还没来得及执行,就被家属叫醒了。
我没法恼怒,我不能因为这事去怪家属,能梦到父亲我已经很开心了,何况父亲在我梦里也是笑着的。
同学的朋友圈更新,说她父亲再次安然度过。我很嫉妒,我嫉妒她的父亲反复入院但每每都能化险为夷,而我的父亲不过是饭后出门散个步就再也没有回来。
想起前段时间看到叶倾城的《爸爸再也不回来》,那篇文章开头的场景,就跟我们今天一模一样。作者描述她对朋友的嫉妒,因为人家的爸爸经过抢救“已在回来的路上”,而她没能留住的爸爸已经走了11年。我当时觉得我懂这情绪,但今天这嫉妒来的如此凶猛又直接,还是让我感到一丝震惊。
是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他已经越走越远了,离五七只有不到一周时间,到时大家会再去送他一程。是不是到那时以后,他才会过了奈何桥、喝那孟婆汤,然后把我们忘的干干净净再轻轻松松去过另一种生活?
09
昨日忽然有传埃博拉病毒肆虐非洲,说一港女从肯尼亚回来之后出现症状,今天微博微信都开始转相关消息,更说这次势头凶猛不同以往,连我在南极的医生同学都提醒我要小心注意。
是的,今天是7月31日,原本是我出发去肯尼亚旅行的日子,结果却变成父亲五七前的最后一天。父亲去世那天,接到大姐电话之后我就让家属退了团,也请假取消了我的首次陶瓷讲解。看到越来越多的埃博拉新闻,我真的是百感交集,怎么会有这么巧?这是不是父亲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呢?
父亲去世后我也曾自责,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经常行走、忘了这古训,所以老天要这么惩罚我?所以当朋友们问起我的非洲游怎么办时,我都会说,父母在不远游、原是我错了……
如今看来,父亲岂止是没有怪我,他甚至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提醒我和保护我!
父亲不爱走动,据说今年舅舅还做他工作,说要是今年暑假你家姑娘再组织出去,您也给个面子一起去嘛。我相信父亲一定是说,嘿嘿,我哪里都不去,在家里最好,舒服又自在。
去年,他就是这样拒绝了我们全家的云南之旅,但是他给我们姐仨安排了一个任务,要买个玉镯送给妈妈。我们不顾妈妈的一再推脱,坚持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平日里妈妈老说这镯子碍事戴着不好干活,但父亲去世之后,她说这是个紧箍咒,提醒她要为儿女好好活着。
现在父亲真的哪里都不用去了,他永远守在了自己的家乡,虽然不是最初的那个老家。明天就是五七,妈妈还会好好再送您一场,大姐、二姐、晨晨、天宇也都在家,相信您会理解我的工作、不会怪我没有回家,我两个月后再回来,来看看您,也陪陪妈妈。
父亲大人请走好,放心,你家的娘子军个个都表现得很好。
10
父亲走了两年了。
这两年里,我很少梦到他。第一次是在五七里,我刚梦到父亲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家属叫醒了;第二次是我出差在西班牙,忽然梦到父亲幽幽地对我说,你怎么还不来?我一下给吓醒了。
但我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忽然想到父亲,有时甚至瞬间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背影,我会想起父亲。他头发白的很早,小学时他给我送伞同学们还当是我爷爷来了。如今我的头发也早早地白了,白在最明显的鬓角。我每三个月就去染一次,朋友们心疼说频繁染发伤身体,我总笑说,这说明我是亲生的。
在家煮饺子的时候,我最常想起父亲。我总觉得他就在我的厨房,提醒我煮饺子一共要点三次水,最后一次水开了之后饺子浮上来开盖再煮一下,就好了。还有夏天煮绿豆,我会记起父亲的声音,他说“煮到开花就好了”,还有“绿豆水其实最解暑”,然后我就赶紧先盛出一碗不加糖的绿豆水单独晾着,慢慢喝。有时也觉得不明白,其实煮饺子煮绿豆这些厨房家事,明明是母亲做的更多,可为什么我总想到的却是父亲?
这一次,我为父亲两周年祭回来。回家看到墙上的父亲,我很平静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好像以前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一样。
两年了,我以为我都适应了。
可是晚上跟多年没见的初中同学聚会时,唱到一首老歌,我就哭了。“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得承认我很胆小,最后送父亲走的时候,握着他冰冷的手做最后安置的人是大姐,我和二姐跪在一旁一直哭。我也特别不擅长这类场合的口头表述,每次去扫墓,母亲会跟父亲絮叨很多,更新一下家里的各种情况,姐姐们也能很自然地说上几句,只有我没法张口,我只能流着泪在心里默念。姐姐们知道我更愿意写,第一个清明节的时候,她们说你就把那些文字带来吧,烧给父亲,他会看到的。
所以,今年我带来了这一篇。
我知道,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就是他最疼爱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有亲口这么说过。但我这次要他墓前大声说,爸爸我爱你,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