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尚有不必付之吟咏者乎!”
四年来,每当他一阖眼,这句半是劝告,半是嘲讽的话便一直在他身边回响,使他不得安眠。窗外植来明心言志的桑榆,枯叶落尽的枝条末端一如刻薄的刀笔,刺进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肝肠。李长吉一生坎坷,辛幼安万年落拓,而他,名中寄意了引领这庞大帝国的期望,却似乎也只能作这雕饰精美的马车后的,无根的野火,飘零的孤魂。
当他读到政敌所写,“原作五菱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他会理解这作为文人士大夫最深的无奈与悲凉:为了万千黎民,将自身摆在祭坛上作为供神的牺牲;换来的却只是在战场上来回盘旋的饿鹰,横卧于地肚肠流出的老马,和暴死于疫病之人身旁的乌鸦。
忽而簌簌风起,黑云散去,大片的月光泼向枝上仅有的几片残叶,将其卷向了他的茅床。窗外雷声隐动,蓬门大开作砰訇之声。他再也无法自制,不顾秋凉如凝,仅着一条犊鼻短裈就大步走向三两里外的月台。
他走在东坡的黑土地上,东坡的黑土地上泛起星星碧色;明月高悬,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圆把竹林的影子曳得极长、极长,成为了一张网,一张锐利无匹的往外,要将踏进其中的人都切成无数碎块,于肉,于灵。
他走在竹林织成的网中,往往穿过竹林便是月台,那里有他的同侪亦是同病张怀民,他们会同往时一样共酌风月,同往时一样度过这无数之一的不眠之夜。他被这张网锁住了,他的身体被分成亿分之一兆分之一亿兆分之一,而几步之遥的月台却仍不可及,横亘在他与月台之间的不是空间的月影,而是作为时间的月光。
十月二十二日,晚秋的圆月排挤出了整个世界,只留下他和竹林,月上倚柱的吴志,凭栏的玉人。
十月二十二日!晚秋的圆月!
刹那间黑云还聚,竹影复作一匹纤细黑绸,飘在他的肩头。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呼叫:“苏客远来,请饮一杯酒否?”
他转身,只见一人持白玉浅盏,盏中酒色清澄,如天水碧;其人相貌皆极似他,唯袍服朱紫,倒显得他真为山野鄙人了。
那人见他不语,便笑道:“主人奉觞客长寿。”举盏便饮。盏中些许清酿,却被那人如鲸鲵吞海,仰头痛饮,竟也饮之无尽;饮得急了,江上便长风啸浪,饮得绥了,远山便林海翻波。如此半刻,盏中酒色时时变幻,那人许是倦了,终于将盏向天抛去,顿时霜月下照,竹林沾光有如万点晨星。他忽道:“汝仙乎——此地之山鬼乎?”
那人笑而不言,算是应了。只见竹叶纷纷缩入竿中,竹竿亦节节下沉,膨大为笋,又愈缩愈小,顷刻不见。他这才惊觉,自己本早在月台寺前,不过在竹林中环绕,不得破出之故。看行迹,正如之前明月,是一个完美的圆。山鬼却将头面缩入袍中,将袍裂成无数,朱紫纷飞,恰似庄生之蝶。再看袍下人,葛衣短裈,高鼻深目,俨然他的友人张怀民。“张怀民”嘻嘻笑道:“汝欲解愁,安不同某一游?此间月色甚好,莫负了大块之赐。”话落间便向月台寺走去。
他紧赶而上,厉声道:“慢慢!汝盗吾友之名,行诡诈之事,状旷达之态,实难掩虺蜴之心。三界之内,是何道理?”
山鬼闻言,缓步中庭,笑道:“汝友张怀民,物也。吾,物也。物物相成,是天之所为。安知吾张怀民非彼张怀民,彼张怀民非吾张怀民?百岁之后,彼此化乎尘土,归乎溟㳯,非一体哉?”
“以人寿为百岁,如蜉蝣于天地,忍以消磨于些许闲愁?归乎溟㳯,则人生何限,又何必着眼于些许闲愁?”
此时山月半盈,院中清光从天上得来又向天上漫去,竹柏也在月潮中飘摇,天气微凉,风在叶上起伏,风声亦起伏不定,却自有章法,正是天籁之音。他不由得接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主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天借凡笔!”
山鬼哈哈一笑,忽而不见。僧舍之内传来走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