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然芥川另有短篇小说《罗生门》,这篇小说的故事较简单,讲一个无处可去的仆役在罗生门避雨,撞见一个媷死人头发的老妪,他扒了老妪的衣服而去。看过电影《罗生门》的人应该记得影片开场有三个人,除樵夫与行脚僧外,另一个人在小说《竹林中》并不存在,他当是小说《罗生门》中的这个仆役。
何以见得呢?一是小说《罗生门》中有这样的叙述“近俩三年来,在京都,地震啦,旋风啦,失火啦,饥恶啦,一桩桩灾难接连发生。从而京城之荒凉不同寻常。”该叙述与电影中行脚僧开场的那段感慨类似,这就充分表明了小说《罗生门》与电影《罗生门》的联系。再有,电影最后,那个人扒去了幼婴的衣服和小说《罗生门》中仆役扒了老妪衣服的行为雷同。
有据于此,可以推断电影《罗生门》其实糅合了龙之介俩篇小说:《罗生门》与《竹林中》。这一点当是大家的共识,没有什么疑问。我惊奇于黑泽明解构这俩篇小说的方法,并且为此赞叹不已。
小说《竹林中》,其实就是七段供词,依次排开这七人是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真砂的母亲)、多襄丸、真砂、金泽武弘(亡灵借巫女之口)。在电影《罗生门》中略去了真砂的母亲这一人物。因为在小说中她的供词提供的有用信息不多,除了金泽武弘“性情温和,不可能惹祸招事”,真砂“刚强好胜、不亚于男子”之外,再无其他了。
剩余六个,后面三人:多襄丸、真砂、金泽武弘是案件的当事人,但是很遗憾,这三人的供词完全不同。肯定有人说了慌,又或者所有人都说了谎。在樵夫的供词中他在犯罪现场发现了武弘的尸体,但是没有目睹犯罪的过程。行脚僧更挫,只是之前见过死者,对案件的侦破基本上没有帮助。至于捕快,除了证明死者武弘的东西系在多襄丸身边之外,也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如此看来,芥川龙之介根本就没打算让读者通过线索找出元凶。他只是想表达客观真理不容易搞清,人性的恶与不可信这些观点。倘若电影也按此结构行事,就没有搬上荧屏的必要了。一件普通的情杀案、一些琐碎的线索、自相矛盾的供词、观众看到最后都还在困惑而且必将永远困惑下去,这样的电影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乎,黑泽明开始大刀阔斧的改编。首先,糅合小说《罗生门》到《竹林中》,不但给电影增添了场景与引子,更重要的是交代了故事的时代背景,什么背景呢?想想罗生门上被抛弃不顾的死尸便知。“竹林中的故事”开始于樵夫与行脚僧的回忆,也结束于他们的回忆。如此可怖的一个故事,是因为众人在罗生门下避雨而说出。
其次,黑泽明知道观众无法接受一个最后没有真相呈现的情杀案,于是他加重了樵夫的戏份。让他最后说出真相,至少看上去是个真相。这里要说明,有人认为樵夫最后所说也不是真的,我不赞同。要知道,黑泽明不是希区柯克,这部电影的重点也不在悬疑。樵夫最后由只看到尸体到看见整个案发过程的全知视点,是在稳妥不过的处理了。它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合乎人性。
这样一来,电影的结构就变为由樵夫和行脚僧的叙述引出故事,多襄丸、真砂、金泽武弘三人的供词各自矛盾,樵夫最后说出一个稳妥的真相。而樵夫之前所以说谎也正与影片主旨契合,人都是自私的,因此都不可信。
当然,我们说人物要有性格变化,在影片少有的几个人物中,只有樵夫最后起了变化,行脚僧还是那个悲天悯人的行脚僧,仆役(假设他是仆役的话)还是那个什么都不在意、自私自利的仆役。唯有樵夫由自私软弱变得坚强并相信人性。
我并不认同影片末尾的这点转变,因为这样的转变看起来非常苍白,你看着樵夫抱着幼婴在大雨滂沱中渐渐远去,其实还是很无力。无尽黑暗中的一点光亮,人们谓之以希望。好吧,希望是不得不有的,芥川龙之介倘若也这么想,或许就不会自杀了,又或者晚一点再自杀了。
我所以认定多襄丸、真砂、金泽武弘这三人的供词都是在说谎。是因为我相信人都有遮羞的心理。再无耻的人在其潜意识里,也有别人不得碰及的耻辱。人所以要说谎,是因为其脆弱,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于是欺人也自欺。
事实的真相是:多襄丸没有那么潇洒那么猛、真砂也没有那么的“贞洁烈女”、 金泽武弘就更别谈了,贪小便宜、懦弱且卑鄙。但是细想想,这些又是人性中不免的缺点。我们下意识里总要按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于是只有装逼,无休无止的装下去。
多襄丸号称京都赫赫有名的大盗,保不齐就是徒有虚名。很有可能真的是从金泽武弘的马背上摔下,在石板桥上哼哼呀呀,被捕快抓住的。假定这是真的,他能承认吗?当然不能。在多襄丸的供词中,他原来想“只要能把那小娘儿抢到手,不杀他男人也没什么”,最后他也“称心如意”了,但是临走前真砂哭着说:“你们俩人必须死一个。”于是多襄丸才对金泽武弘动了杀机。
注意,这时候杀害武弘的元凶就当是金砂了。但是多襄丸绝非只因为色欲,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小娘子,不然也不至于杀。便是杀,也是光明正大的,解开了武弘,二人斗了二十三回合,最后才将其杀掉的。所以在多襄丸的供词里,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有理有据。
再看真砂,其母说她“刚强好胜、不亚于男子。除了武弘以外,没有跟别的男人相好”。现在真砂被别的男人玷污了,竟然没有自杀,这在当时世俗的眼里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她要为自己找理由,理由就是她丈夫看她时轻蔑的眼神。她要杀了她丈夫,然后自杀。丈夫是被她杀了,但是她又没有勇气自杀(这是既定事实,真砂还活着)。所以她宁愿成为凶手也不愿直面自己的脆弱。
最后来看武弘,自己因为贪小利,被盗贼捆绑了起来,作为一个武士,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更耻辱的是,当面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盗贼凌辱,自己也无能为力。坦白说,凡是正常人都应该受不了。但是武弘受得了,因为他懦弱。如果他必须死,那么他也要最体面的死法,在日本作为一个武士,最体面的死法莫过于自杀了。于是,真砂变成了荡妇,不可饶恕。强盗因为最后和他一起鄙视真砂,竟获得了他的原谅。人性因为脆弱最后竟能丑恶至此,不得不让人唏嘘感慨了。
樵夫最后所说,所以真实,正是因为没有回避人性脆弱的那一面。每一个人的行为虽然都不高尚,甚至都很卑劣。但是却能为我们所理解。在无耻与装逼之间,我们总要找出一条出路,找到真正的自己,直面自己的脆弱,并且最终战胜它。我不能说,我们所有人都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