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看过这本书的人应该知道这段话出自茨威格的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除了听过、也好像看过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之外,我没有看过他的其他小说。
作为一个伟大的中短篇小说家,《心灵的焦灼》是茨威格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长达五百多页。茨威格本人曾谈到,他之所以长期以来只写中短篇小说而不写长篇小说,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才力不济,难以驾驭篇幅浩瀚的长篇小说。他忍受不了长篇小说里任何冗长的、堆砌的文字和难以跌宕起伏、让他激动的情节。所以对待写作,他的态度一直是避免拖泥带水,必要的时候就会“割爱”——如果我写了一千页,结果八百页进了字纸篓而只有两百页作为筛滤后的精华留下,我也绝不抱怨。
我没有想要从大师的写作技巧方面来谈这部作品带给我的震撼,但是他的确用他独特的写作技巧成功征服了我——一个总是对外国小说想要表达的思想不明就里的读者。
对人物心理的细致刻画是我最深的感触。刚开始看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就有了这种感受。大段大段的人物的内心独白是他每篇小说的主要构成部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使主人公的情绪情感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不需要广阔的历史背景和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光是人物的激烈的内心斗争和难以预测的情绪变化就足以让小说扣人心弦。读他的小说,你不需要憎恨坏人或者为好人祈祷,因为那里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价值评判,每个人都以最真实的面貌呈现,到最后你发现,尽管结局悲惨让人落泪,可是你没办法指责任何人,你会被作者那种伟大的人道主义情怀所感动,为那种他对真实的人性的理解和尊重而感动。
如果我的脑子里对那些伟大的作家何以伟大、何以名垂千古,对他们进行评价的人又是凭什么认为他们伟大这类问题还心存疑惑,那么茨威格的小说某种程度上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读完《心灵的焦灼》,我不仅明明白白知道了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何种“焦灼”,更为作者在其中对那个有血有肉、善良正直的少尉所表现出来的宽容、理解而感动,哪怕他用他怯懦的同情“谋杀”了一个深爱他的女子。
2.
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茨威格曾写信给弗洛伊德,表明这部新作的书名将是《同情杀人》,至于后来为何改为《心灵的焦灼》我没有去考证,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同情”乃是这部作品的主题。
故事以倒叙展开,霍夫米勒在与“我”的偶遇中向“我”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故事。一次聚会中霍夫米勒认识了双腿残疾的贵族小姐艾迪特,于是便无法遏制地对其产生了同情并用每天的陪伴帮她化解内心的孤独和脆弱。艾迪特小姐却将其视为爱情,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对她如此之好的小伙子。矛盾冲突就在这种“同情”与“爱情”中产生了。一心只有同情的霍夫米勒深感难以接受艾迪特浓烈的爱情,开始尝试逃避。敏感的艾迪特在实在忍受不了深爱之人的拒绝,最终选择了自杀。
面对这样的结局,孰是孰非很难判断。正如作者那段关于同情的文字所说的,两种同情,一种怯懦,一种勇敢。一般人的同情只停留在为他人的遭遇感到悲伤的层面,而非用尽全力帮助他人度过难关。后一种同情是对他人真正的救赎,但是你不能否认前一种同情同样能产生心理疗效。需要明白的是,如果不能确认你的同情可以对他人产生积极的影响,还是不要滥施同情,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同情。处于被同情的地位的人往往暗含一种被世界抛弃、不如他人的隔离感,一不小心,那份同情就会变成毒药,慢慢渗进他们的血液。
像艾迪特那样,误把同情当爱情,原本可以成为她生活的动力的,但是这份同情的施予者的急于逃跑,想方设法从中抽离,使得悲剧由此而生。当霍夫米勒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同情被理解为爱情的时候,他曾想明确地表示自己仅仅是同情,却不得不为艾迪特的身体担忧,担心她失去治疗疾病的信心,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一次次的犹豫和挣扎,依然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事实证明,无论怎么做都是对彼此的的折磨。选择接受艾迪特的爱,对霍夫米勒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并没有很爱她,他的内心还带有对他们一家世俗的偏见,不太正当的一夜暴富而成为贵族、不被接受的犹太血统、可能产生于周围士兵们的戏谑嘲弄都使他介怀,甚至感到害怕;然而不接受艾迪特,就等于宣布她的死刑。尽管霍夫米勒最终试图接受,却因为种种巧合,使他的心意难以传达,导致艾迪特决然地走向死亡。
那种不愿作出最后牺牲的不彻底的同情,它远比暴力更致人死命。
用茨威格的这句话来评价霍夫米勒对艾迪特的同情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在塑造这样一个心地善良却游移不定的少尉的时候,同时刻画的还有为艾迪特治病的医生——康多尔。如果说霍夫米勒的同情是第一种,那么康多尔的同情一定是第二种。他尽心尽力地为每个病人着想,从来不考虑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病人身上。再多的语言也描述不出他那种“彻底的牺牲”,因为没能治好一个盲人的眼睛,他便满怀愧疚地娶了这个盲人,爱她,保护她,不求回报。
可是为什么依然觉得康多尔也让人难受?
作者对霍夫米勒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他没有去指责他,而是用他一次次的犹豫和一次次的果断(一种对逃避的果断)来展现一个涉世未深又不能摆脱世俗困扰的年轻人的心灵的煎熬,那种焦灼是对灵魂的拷问,你为他感到痛苦,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你刚用一巴掌抽醒他,却发现下一秒他又在担心自己的同情会带来怎样的喜悦,放弃这种自以为高尚的同情又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他永远处于矛盾纠结中,所以他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承受因自己的同情“谋杀”了深爱自己的姑娘的深深自责和对自己生命的轻视(后来不顾一切地参加各种志愿军,哪里最危险就要去哪里)。
3.
无论如何,不自己读一遍,无法深刻感受到作者那种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更无法体会他对人性透彻的把握。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人道主义作家,茨威格把他对战争的痛恨、对生命的珍视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唯一的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无疑更集中地体现了他对人性的理解和拯救那个时代异化扭曲的灵魂的尝试,这部作品也不仅仅是让我们思考“同情”,为自己的同情负责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