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呼尔维克叶之塔(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1 短篇小说组冠军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作者 谢明朗
主播 吾向右
我喊着,借光,借光。侧着身子杀到最前面,在白塔下宛如遗址的空地上站着四五个小力笨儿,穿着粗布袄子,手里握着铲子,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分布在进入塔身的阶梯两旁。我和旁边的人拉长了脖子,向那黑洞洞的入口探望,半晌儿,只见一个分外眼熟的人钻了出来,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里面有少许狡猾,少许淫邪,少许讨好。他勾着脖子,咧着一张满嘴跑火车的嘴,阴阳怪气地朝身后喊道,抬上来!
万小菊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她的怀里抱着那尊被黑绢布裹住的神像,在她后面还跟着两个略高的男人,他们的臂弯里抱着已死的钿生。三个人走到徐大白话的身前,扑通跪在地上磕头。万小菊的身体像筛子一样颤抖,她用窒息般的声音说,我把他带来了,吾神呼尔王庇佑。
她的话令我无法站立,我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偷窥的下午,徐大白话和万小菊咬着耳朵,万小菊的脸上毫无血色,她一脸惊骇地盯着徐大白话,眼神逐渐变得悲哀、顺从,她脱了衣服,吃了半拉牛肉饼,之后像我们窥视到的一样,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我猜想,徐大白话的耳语中大概透露出的便是他独特的身份,这足以震慑住万小菊,接着他说出让她将钿生献祭的晦涩劝服,根据万小菊根深蒂固的信仰,她只能选择接受并照做。但为什么徐大白话会选定钿生,已经无从得知。我只能推测,是钿生经他授意带出了疾病,成为了第一个殉教者。可为什么徐大白话要将疾病再次复活,其中缘由只有他心里清楚。
我把视线投向那两个男人的臂间——钿生已经僵硬的尸体上——尸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粘液,他的身子似乎异常沉重,四肢耷拉着,裸露的皮肤上是暗沉的瘢痕。他的嘴唇呈现深紫色,口鼻处沾着不少泥土。徐大白话命令那两个男人把钿生的尸体搬上台阶,一人按住一只手臂,把他的头颅朝下。小力笨儿从侧面把一个陶瓷瓦罐的开口摆在尸体的脖子下,那架势活像杀鸡。
徐大白话吊着嗓子,他的眼神冷飕飕的巡过众人,我不敢和他对视,生怕他用目光把我的魂魄剜了去。他从后腰摸出一把切肉刀,这把刀也许是他从裕隆茶馆的后厨摸过来的,也许这把刀昨天还在切烂肉面的肉块,今天已经磨的锃亮。他捉过钿生的头,使劲的向后拉扯,把他的喉管抻直。徐大白话拧着脖子,扬着一高一低的眉毛,呲着牙花子,用说故事的语气不大不小的呼喝:
“阿——什——本——坦——喝——里——狄!”
刀锋如银丝,飞快抹过了钿生的喉咙。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到钿生挣扎了一下,身后的县民次第跪下,他们贴伏在地,浑浊而洪厚的声音滚滚而来,那声音坚定不移地召唤着,把万小菊啜泣的声音盖住:
吾神呼尔王庇佑,吾神呼尔王庇佑,吾神呼尔王庇佑,……
2.
从祭祀回家之后,我终日在高烧中度过,将近一个多月都无法出门,在这段期间,白塔的震动依然时长光顾,有时令我分不清究竟是病痛的眩晕亦或是大地的颤动。我在如脉搏般起伏的床板上,感受着呼吸般的韵律,有时我在迷糊中想象,妙应县的千百条大大小小的胡同就是呼尔维克叶的脉络,它通过这些大街小巷窥视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鳞次栉比的巷道、青黑的砖瓦无不是它细小的鳞片,蒸腾的雾气则是它散出的体温。
除了这些不切合实际的揣测,更多的是,我做着一个个恍惚的恶梦,这些恶梦的大多数都是围绕祭祀的场面,在徐大白话像宰鸡一样杀掉钿生的尸体后,命两个男人把他的身体拖进了塔身,那四五个小力笨儿也钻进去,一铲一铲的土往外挖着。钿生的尸身大抵就是被他们扔在了新刨的土坑里。钿生曾经说过,他梦见有人被捆住扔在塔底的地上,紧接着就被吸进地下,我想这一次,他也是和他自己形容的那样,被轻易地吸纳了。
还有一些破碎的梦里,一会儿是狗皮膏药似的徐大白话,一会儿是摸黑给我们讲故事的徐大白话,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徐大白话,一会儿是和万小菊卷在一起的徐大白话,他和万小菊的身体翻滚着,拧成一条天津大麻花的样子,拧成一团瑞成祥麻酱花卷的样子,脖子和串秧儿的牵牛花藤蔓一样交缠在一起,身子拉长,活脱脱变成了两条翻拧的蚂蟥。
直到我的病有好转的迹象时,梦境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变化。首先,徐大白话再也没有出现,关于现实拓印的记忆也飞逝而去;其次,钿生每晚都进入到我的梦里。但让人无法释怀的是,钿生不再是人类的形态,他的脑袋镶嵌在一个可怖的身躯上,那身躯大到没有边际,直连到县城北面的山脉尽头。他的躯体上面尽是植物的根茎和房屋,一对椭圆形的翅膀收紧在他的背部,腥浑滔天。
钿生在我的梦里哭泣着,声音呜呜咽咽,呼啸成浓烟卷裹的暮色。我在梦中维持着仅有的意志问他,钿生,你怎么了?钿生发出含混的喉音,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就成了一声声闷雷般的悲鸣。连续的几个夜晚,我不敢轻易入睡,比起梦到徐大白话,我更怕梦见钿生,他的起死回生和怪异形态让我不寒而栗。虽然如此,我仍旧希望能得到他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关于真相的碎片或者恐惧的结点。
隆冬来临之前,我康复了。当我再次走在十四贝勒胡同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已经面目全非。街面上的店铺、行人、洋车全都变了样子,干冷肃穆的空气将所有物什都凝上了薄冰,从云层中照射下的光线更加阴郁。我走进裕隆茶馆,戏台子上空无一人,遛鹰的旗人都不见了,听故事的人也都不见了,跑堂的伙计闲呆着,摆弄着算盘解闷子。没人瞅我,连轰我的人都没有。
我小声向一个离得最近的伙计打探,劳您驾,讲故事的徐爷这两天来了吗?
伙计哈腰听了一句,立时瞪大了眼睛,他抽冷子说,你问谁?
我赶忙说,徐爷,以前在这儿老讲故事那位,他今儿来了吗?
伙计装作没听懂,用抹布擦着手绕到后院儿去了。寥寥茶客听到我的话,都回过头偷看我,没人搭话,我向他们都喂了个眼神儿,他们都蔫不出溜儿躲开了。
我离开茶馆,向万家杂院找去,路边的粗瓷炉子照样摆在老地方,香柱都焚烧到了头儿,狭窄的胡同口空无一人,我独自走到最里面,穿过一人高的房檐,曾经钿生的家映入眼帘,门上挂了把大锁,窗户紧闭,小院里一地鸡毛,还有一两滴褐色的血迹,这次我相信,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彻底的消失了。
我顺着废弃的柴房向白塔看去,感觉犹如钿生从高处望着我一般。恍惚间,异样的意识侵入我的大脑,高塔中响起了钿生的哭声,与梦中如出一辙,他用只有我能听到的低语说,白塔即将倾倒,呼尔维克叶的躯体如期复活,届时妙应县如波涛中的一叶扁舟,覆灭的灾祸就要降临此地。
钿生的话不断在我的心中回旋,他的影像逐渐稀薄直至不见。在勉强平复下心情后,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和意志。考虑到钿生的提示,我不再怀疑自己已经无法承受一丁点的惊骇;另一方面,我努力指挥着自己的双腿,尽快离开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
3.
1915年冬至这一天如所有档案资料中描述的一样,妙应县消失了,而且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回想那天,一股不寻常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县城,我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一边用潜意识搜索着钿生。这些都是我的空想,从我梦到他并且感受到他遥远的意识开始,我便琢磨只要试图能连接到钿生,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进行交流。但空想似乎只是空想,经过我多日的努力,再没有任何一股神秘的力量进入到我的脑海中,可以说我丧失了特殊的感应能力。
憋了一秋天的雨水化作小雪纷扬飘落,黄昏十分,房顶上、树杈上落了一层绒白,直到入夜,小雪转成鹅毛大雪,伴着闪电和雷声,暴雨随之而来,外面传来瀑布般的轰鸣。我在半梦半醒的睡意之间保留着唯一一点清醒,支棱着耳朵倾听外面的雨声,持久的雨声麻痹了我的理智,当我再次醒来时,雨点敲击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不知道这一觉睡到了哪个钟点儿,冥冥之中总有什么在牵扯着我的注意力,我明白,这么久以来我隐隐担忧的事情终究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