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生命吗?那葱绿之下,流动的泉,那溪和河床是否就是她的脉搏;
山有情吗?那裸露的刚强,那柔柔的风,那月夜下的恬静朦胧,是不是都是她的表情;
山有魂吗?那动的静的生命,那千万年延续下的风貌,那总让人魂牵梦绕的牵念,总会入我梦中……
外公的哥哥,我的伯姥爷,他常年在山中执行着造林、护林的任务,他的一生,算是和大山融为了一体。
离林场总部十几里路远的林班驻地,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竹海翻涌的壮丽,而是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但他却总是笑容满面。
林班驻地云台山,在高山之上,那与云海相接的地方,看日出日落,看云上漫天霞光。
显然,去云上串门是辛苦的,要爬那上千米海拔的陡峭山梁,还要克服悬空的眩晕感,除了死磕毅力,我总无法找到更好的捷径。
每次攀爬到一定高度,后面的每一步,都总使人停下来思考人生,还有比此刻更艰难的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但山上那开阔的山庭、清幽的森林、沁人心脾的花香、和奔腾的瀑布,在熬过第一次攀爬的痛苦后,就能挣扎出后来无数的坚强。疲倦,总能顷刻消失在云上风景里。
更何况,他们居住的地方,也有小镇般的热闹。
坡地上,两溜儿平房,靠山是职工的住处,每家一厅两室,院子对面是柴房,也做厨房餐厅用。其实,所有林班驻地的布局都差不多。林场职工大多拖家带口驻扎在大山里,除了我伯姥爷例外,只有我们,是他唯一的热闹。
当孩子们的欢笑、鸡鸭猫狗的喧嚣,透过森林的屏障隐隐传来时,山梁的终点也就到了。
和伯姥爷相处,与父母没什么区别。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一双粗糙的大手,同样把家里收拾得很整洁,也做来非常可口的饭菜。
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告诉我,屋后的大树上有猴子。
我非常兴奋地跑到屋角去看,但只见到山上那茂密的树冠里,偶尔剧烈地晃动几下,甩下几片叶子后,风平浪静。
为了能和猴子交个朋友,我忠诚地蹲在那等了一个下午,云上阳光温温柔柔,悄悄把我皮肤晒得通红。猴影没见着,但我心里已经和猴子完成了各类游戏,也对那棵大树产生了深厚的友谊,对森林,也生了无数的遐想。
到十一岁时,差不多把他驻地附近都摸熟了,包括山涧里那高悬的瀑布、水潭,还有木桥边一棵开着红色绣球花的乔木,那是隔壁小花儿过家家的嫁妆,还有栗子,猕猴桃……但遗憾的是始终没见到猴子,包括伯姥爷说的黄鼠狼、竹鼠、豹子、野猪等。能看见的蛇,在菜地草丛里,猫头鹰蹲在路边的独木上,它们的安静,使人害怕。
除了看猫咪追逐厨房窜出来的老鼠,晚上密集飞舞的蝙蝠,还使人难忘的,是山头孤独单调的“呜呜”呼号声,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夜莺,或者鸮,但伯姥爷说,那其实是一种树蛙。
那个秋天,坐在火塘边,听大人们交谈,有人偷砍林场的木材,在最深处的山林里,经常晚上偷偷运下山去。因此,他们三个大男人约定,要去山里巡视。我和六舅强烈要求参与。
姥爷只是熟门熟路地去巡山,而我却像要去大探险,无比激动而紧张。经过自己一番精心“武装”,我俩把自己从头到脚,各种绑各种包,整了个严严实实,大人给我俩每人一个手电,在离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出发了。
终于爬上了陡峭的瀑布,乱石滩被我们丢在了脚下,我畅快地走进了遐想中的童话森林。
如果说,人要寻得人间仙境,那肯定离不开沿着山与水的轨迹;如果说再要寻得人间天堂,那肯定先要有自由的灵魂,而后才能寻得鲜花盛开般的仪式,这两个都被人所向往,但往往这美好又不被第二个人打扰。
而在夜晚来临时,我终于从一路仙境,到天堂,再眼见脚下的土地渐渐失真,手电被黑暗吞噬了力量,我在崎岖的山路上,挪动的每一步,都变得虚空缥缈起来,眼睛失去参照物后,我如入地狱。
伯姥爷路上交代,不准出声,到达一个山谷的空地上,野草漫漫,众人熄了灯围坐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等待?
夜色,使人的感官丧失大部分的效用,特别是连星星月亮也不愿给天空一点颜色。
陌生的森林,与永远看不透的黑暗,形成了很好的组合。我在所有未知面前,像坠入一个无底的渊,这里分外寒冷。
我睁大着“盲”眼,努力看进黑暗里,有点新鲜紧张。黑暗中藏着细细的流水声,除了我们几个人的呼吸咳嗽,水声完全主宰了这里。而我的耳朵成了唯一的指引,我想用听构建这山谷的格局,但失败了。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要到八点半了。伯姥爷说:“看来那些人今晚不会来了。”
就在我们要起身回去时,远处山头突然传来了嚎天嚎地的叫声,听起来特别凄惨。但这是麂子正常的叫声,也正因为这种撕心裂肺般的哀嚎,才被人们视为不详的征兆。
只要麂子叫声出现在村庄附近,总有老人会说:谁家要死人了。
这种预言,我更觉得只是袒露了老人对未来的恐惧。麂子是无辜的,同乌鸦一样,乌鸦虽然是食腐动物,但乌鸦也不会咒人死的,只有那同为人类的老婆子才会下咒:“你个死鬼”。
我们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突然,在我们左边的山头上,也传来麂子的叫声,和远处的麂子相呼应,伯姥爷笑着低声说:“可能还不止哩。”话音刚落,右侧也传来了,不知是不是耳朵适应了,倒不再觉得叫声粗糙凄厉。
而前面谷地里也有麂子叫起来,这是有多少只啊?我们像闯入了麂园,被麂子四面包围了。
突然,前面有灯光晃动,“啪”,声音不大,山谷的麂子不叫了,伯姥爷说:“不好,有人偷猎。”
我们集体打开手电,伯姥爷吹了声口哨,前面也回应了一声,四面山上的麂子,依然我行我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山谷中的动静。
在右侧山坳上,又传来了“啪”的一声,并传来人低声细语:“中了,中了,去看看。”伯姥爷用手电四处晃动,大声喊道:“你们谁在那里,不准打猎。”
说完,伯姥爷拉着舅舅往右边跑去,并叫另外两人去前面山谷,我想跟着跑,伯姥爷说:“丫头,你打开手电,站在路上别动,”说完,他们钻进了高高的茅草中,只看到两束灯柱在到处乱扫。远处灯光混乱起来,山上动静很大,远处还有人在林子中边跑边喊:“在这里,在这里,这里还有一只。”
然后就听到伯姥爷呵斥的声音,山上的人安静下来,后来只看到灯光闪动,慢慢,灯光都不见了,他们转到山那边去了,四面山上的麂子也同时消失了。
山谷里安静下来,我彻底被困在了自己手电微弱的光影里。四周的黑暗,像张开大口的猛兽,像无底的深潭,我把手电照在前面的草丛,又感到后面茅草丛中有无数的眼睛在偷窥,我寒毛直竖,瑟瑟发抖,我要去找他们,行动,让我更有安全感。
我沿着山路慢慢往前走,刚才的混乱,没有给我构建山谷全景图更多的线索,但我知道,这个山谷很深,林子很密,因为黑暗是藏不住灯火的,只有障碍加足够的距离。
黑暗中,我所面对的未知太多,当小水沟渐渐抛在了身后,山路旁的茅草渐渐也多了起来。
我走走停停,安静中,似乎听到了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像喘息,又像是草叶摩擦的“嘶嘶”声,又像是某种虫子的轻鸣。
我前后左右照照,也没看到什么,我以为是幻听,野外什么生物没有呢,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安静。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但那声音总似有似无跟着我,直觉告诉我,这声音不对劲。
我仔细辨别这声音的出处,似乎是来自靠山一面的草丛里。我试着撩开茅草,又很害怕,毕竟我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畏惧使我退了回来,只好又焦急地跺脚。
远处终于有光出现,我终于多了份胆量,这微弱的声音依然存在,饶得我心痒,我决定看个究竟。
我蹲下来,茅草太厚实,叶子弯折下来,将山路一半都占了,我轻轻地慢慢地扒开,往里面照,草丛里竟然是中空的,我灯光往上提,不对,这不是草,是白色的毛,还在微微抖动,我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只动物的腹部,它站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身体其它部分都被草叶子挡住了。
原来是它的呼吸声,这是一只小麂子,莫不是刚才慌乱中,被追逐的幼崽?
那个手电终于靠近了,我兴奋地站起来,小舅舅过来了,我轻轻地告诉他,草丛里藏着一只小麂子,他蹲下来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它跑了。
“可怜的家伙,前面谷地里,被猎杀的是一只母麂子,应该和这只是一起的,猎人是山后来的,没追到他们。”
要想在黑夜的森林中找人,我想,除非他站着不动。
没多久,伯姥爷他们也回来了,我告诉他们有只小麂子跟着我,伯姥爷说:
“麂子天生胆小机敏,但动物也知道自保,在危险来临时,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这就叫灯下黑。”我只很有点后悔,没抱过来摸它一把。
“伯姥爷,他们杀了多少只麂子?”
“没有,都好好的,吓走了。”
我看看舅舅,舅舅说:“是的是的,都吓跑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来时的天堂,消失在黑暗中,仙境也是,我很疲累,很无力。
伯姥爷一直工作到退休才从山上搬下来,林场也在他退休后没多久就解散了。云台山小镇,没几年,就长满了挺拔的竹子。
当我偶尔再去那里时,一条新修的大路横贯在山腰上,捷径就是好,不用再费大脑思考。火红的绣球花不见了,木桥腐朽了,瀑布也干涸了,落猴子的大树,也不在了。
山庭倒是依旧宽广,云海翻涌,苍翠依旧。
我常想,山有灵魂吗?如果有,我想它一定很丰满、很厚重、也很有趣。它的快乐,一定会多过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