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光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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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是近代文学巨匠鲁迅所著的短篇小说，写于1926年12月，最早发表于1927年1月《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后编入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与《故事新编》里的多数作品类似，《奔月》的写作不以忠实再现神话或历史人物的生活为目的，而属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借古人古事的躯壳抒发作家主观感兴、讽喻现实之作。
——创作背景——
1926年底，鲁迅先生正处于世界观蜕变的前夜。
事业方面，刚刚经历了五四运动的落潮与新文化运动的分化，曾经参加过运动的人，有的退隐，有的高升，而鲁迅却像散兵游勇一样孤独和彷徨，他在“题《彷徨》”如此描写过当时的心境：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经历“三一八惨案”的刺激，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进化论观念的不可靠和单纯依靠精神启蒙手段改革中国的软弱和虚幻，从而陷入了 “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
生活方面，鲁迅先生也经历了一些变故。弟弟周作人不顾鲁迅多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以怨报德，致使兄弟失和。高长虹等受鲁迅热情扶持的青年出自私利，背叛并恶意攻击鲁迅。这就更加深了鲁迅内心的寂寞、悲凉和愤懑。
《奔月》的题材选取，主题表达，都隐约可见鲁迅先生的这种特定心境及力图超越这种心境的努力。
——故事概要——
《奔月》描写了曾经射九日、除六害，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农耕生活的大英雄后羿与美丽动人的嫦娥仙子坠入凡尘后生活。
不像童话故事里写的“英雄和仙女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在鲁迅先生的笔下，羿已经不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只是一个终日为三餐奔波，因为无猎可射，只能天天吃乌鸦炸酱面，遭受妻子冷眼和抛弃的丈夫；是分不清鸡与鹁鸪，被农妇老婆子训斥的无用之人；是被弟子背叛、追杀、诅咒的末路英雄。
故事中的常娥也不再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而是喜欢下馆子、打牌、嫌弃丈夫没本事，对现实生活不满意，最终抛夫奔月的俗女子。
鲁迅先生把自己的现状和心境投射到羿的人物塑造中，有对自己境遇的感概和自嘲，有自我反思与思想蜕变，也有与弟子高长虹的过招。
今天重点想要分享的是这位末路英雄的自嘲与反思。
03 自嘲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
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
……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
……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小说的开篇，鲁迅先生就用细致有力的笔触刻画了末路英雄后羿的落寞与悲凉。短短一段回家的场景，这个大男人先是“刚刚看到宅门就放缓脚步”，然后是“心里非常踌躇，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紧接着是“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见到妻子后是“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如此小心翼翼，最后还少不了妻子的奚落和抱怨。这哪里还是当年的射日英雄，简直就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
这一段虽然描述的是夫妻相处的日常情景，但我认为这部小说无关爱情和婚姻，而是通过家长里短的生活来衬托后羿处境之失败、生活之窘迫，内心之悲凉。
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落潮后，鲁迅先生曾写过“北京这地方，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鲁迅先生陷入了英雄没有战场的彷徨与孤寂中，就像无猎可射的后羿，终日为三餐奔波，纵有良弓好箭，也只能以乌鸦炸酱面为食。鲁迅先生便是用这种冷幽默的方式，自嘲自己落魄英雄不如狗的人生境遇。
自嘲是接纳现实的高级形式，敢于直面自己的人生，正视自己的悲凉和落寞，这是鲁迅先生的勇气和智慧。
——反省——
不仅仅是自嘲，在《奔月》这篇小说中，更有先生的反省。
他反省自己沉溺于过去。
羿好不容易看到一只麻雀，却因为弓太强，箭头太大把麻雀射碎了。嫦娥责备他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吗？羿说：“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被嫦娥打断后。
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当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晚饭后见嫦娥似乎和气了一些后——
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如果说后羿是先生自己的投射，先生便是用这样讽刺的艺术表达来反思自己和警示人们，人不应该沉溺于过去，更不能总拿过去的荣耀来麻醉自己。如果不懂得变通和更换武器，最后下场就只配吃乌鸦炸酱面，甚至只能喝上一碗汤。
他反省自己未能与时俱进。
随着故事的推进，第二天羿再去打猎时，我们才发现为什么后羿无猎可射？因为时代已经变了。
在后羿射猎的路上，是一片又一片碧绿的高粱田。后羿跑了几十里路好不容易遇到的飞禽，是一位老婆子养的母鸡。后羿自我介绍时，老婆子并不识得他是谁。
这个世界已经从狩猎时代变成了农耕时代，普通的农民都可以种五谷、养家禽，自给自足。我们的大英雄后羿却还在漫山遍野找猎物，还只能吃乌鸦炸酱面，奢望麻雀肉来改善伙食。
鲁迅先生大概也是想反思自己和警示人们，时代已经变了，我们不能对环境的变化视而不见，否则终将被世界淘汰。
他反思自己不应该被不值得的人和事干扰。
后羿射猎回家的路上，遇到弟子逢蒙。逢蒙守在路上准备射杀后羿，一番缠斗拌嘴耽误了后羿的回家时间。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这既是后羿的抱怨，也是鲁迅先生的心里话“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既然是无聊事，自然不需要在意，也不需要白白浪费工夫。
——蜕变——
故事最后，后羿带着用一天干粮换回来的老母鸡，准备给嫦娥改善伙食时，发现嫦娥并不在家中，四处搜寻后才发现，嫦娥偷服一位老道送给后羿的仙药，抛下后羿自己飞到月宫做神仙去了。得知真相后的后羿一开始很愤怒，连发三箭射月，随后又感到很落寞：“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
故事的最后，缓过神来的后羿说：
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这是故事的结尾，也是故事的高潮。
自此，大英雄后羿真正坠入了凡尘，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活在当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解决当下的问题，向前看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