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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刚过,天气晴好,阳光照在树叶上,叶缘反光如利刃。树的影子,房屋的影子,水边芦苇的影子,还有飞鸟的影子,光影浓深了一层,加厚了一层。
加厚的一层是浅秋的意蕴。秋的思绪,秋的念想,以及秋的呼吸,在夏末的光照里悄悄酿成了语言,细细碎碎,一丝丝洇进了时节,夏的葳蕤慢慢褪色,秋意罩落大地。
浅秋的脚步很轻,仿若舞台上的青衣摆了一下水袖,莲步轻移如同踩了棉絮,纱袖扇起了一阵过路风,那风掠过草尖和树顶,掠过水边的芦穗,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混入了时序。凉意分布得并不均匀。正午及午后,夏日郁热的密网仍然笼罩一切,只在网眼的缝隙游走着几道稀疏的凉意,郁热是明黄色的,无处不在;那几缕凉意却是暗蓝色的,孤孤零零。早上及夜间,干爽的凉,亦或潮湿的凉,从大地的深处,从九天之外,从山间树梢,从月亮的边缘,或者从庭院的荷缸里,如雾岚一般潜滋暗长,不经意铺满了世间。
最先感知这丝凉意的,可能是萤火虫,它们在夏夜里提灯游走,如今的小灯笼昏黄暗淡,甚或亮了几下,就草草收场了。野外的玉米叶,豆叶,茅草,芨芨草,车前草,牵牛花,拉拉秧花,都在晨光里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远看如白纱。那白纱以天地为经纬,晕染了时节之色,秋属金,白色,浅秋是淡白色,那是时令的颜色。

立秋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寒蝉鸣泣之时秋的意味就浓了,尤其飘着一场秋雨。浅秋的雨落下来,白亮的雨脚清爽透明,没了夏雨的焦躁与急奔,又带了夏天的余温,凉中有热,热里透凉,一场比一场凉。凉风凉雨中,树叶也飘落,柳树的叶子早在盛夏已有变黄,此时随雨落在树下,黄亮的柳叶泛着水光,如伊人垂落的泪花。秋风秋雨助秋情。春日是相逢的时节,鲜衣怒马春风十里,处处喜气洋洋,秋日则契合送别的氛围。古时送别有折柳的习俗,谪仙的《忆秦娥》中,“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语,道尽了离别相思之苦,乐游原上那个孤独的身影,一眼千年,望穿了秋水,惊扰了隔世的魂。
然而浅秋还没有抵近凄清的程度,或许它只是临场前的预演,是秋天这首交响乐最前面的几个小节,节拍还没有过度到深沉的四四拍,大提琴尚没有奏响,铙钹丝竹仍是主乐器。秋雨汇成了小溪,清朗的月亮照在窗前,谷穗和大豆正在充实,蝲蝲蛄、斑鸠、灰喜鹊,以及蟋蟀的鸣唱,都是乐谱上跳动的音符。总体上,浅秋仍属欢快的乐章,或是乐章前欢快的序曲。
前日傍晚登上半山腰,山谷的玉米晃在夕阳下,坡地长着大片黄豆,一股草木的气息涌上来,心中一凛,原是熟悉的熟草的气味。草木长高长大,入秋时发出浓郁的气息,是将近成熟的体气。玉米籽粒荷实,将熟未熟之际溢出滑腻的清香,仿若端午时的菖蒲,香得缥缈而幽静。路边几蓬苍耳,挺立的枝干上叶片累累垂垂,未到近前已闻得辛辣味,那辣味独特,辛而苦,恍似劳苦的中年人,且有凛然味,有“休得近我”之感,又颇似退隐山林的刀客,时有戒备之意。山间杂草茂盛,树丛里缠绕着攀附的藤蔓,鹅绒藤的碎花开了一片,星星点点如一张网蒙在地上,近前一看,更像一簇簇白色的丁香。丁香有香,是结着怨愁的姑娘,打着油纸伞走过雨巷;鹅绒藤却不香,素雅大方状如当垆新妇。
转过山脚,那股熟草的气息越发浓了,眼前高草及人,疲态百出,地上匍匐的杂草虽依然葱翠,却已隐隐显出老态,茎节僵直发白,不复见夏日的蓬勃生机——草也快熟了,熟而不腐,是浅秋意味,将熟未熟时分,气息酣畅淋漓,满山满坡草气弥漫。回到住处,鞋子沾土,草木气盈了一屋。
相较于深秋,浅秋水清浅,朗月明,更堪玩味。深秋是岁月里邃密的光,仿若一青衣男子独立江轮,汽轮声声,江阔水深。浅秋如伫立江边的弱冠少年,鲜衣俊朗华采照人,况味是胜券在握的小生前赴皇榜,功名指日可待。又如红灯罗帐里的鸳鸯枕,一派英气一派喜气。深秋之音若空山古筝,勾挑抹托间群山静肃木叶尽脱,虫声气若游丝,于一廊一瓦里孤鸣独奏。浅秋依旧声浪若奔,秋虫的鸣声依旧劲拔,蟋蟀尽情蹦跶在七月的田野,磨翅鸣叫整夜不休,大火星流过夜空,夜空灿烂,让人不由心喜。
如此,就在浅秋里静坐吧,忘却贪念与利禄,把心腾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