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一年一度热热闹闹过春节已有千年历史。为了庆贺一年的平安顺利，祈求来年吉祥好运，全国百姓不论贫富都要过大年，真所谓普天同庆。从阴历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老爷上天”开始，一直要忙到正月初五接财神，正月十五点灯闹元宵结束。其中大年三十夜和新年的初一、初二、初三是节日的高潮，亲朋串门拜客，欢聚一堂，锣鼓鞕炮，响彻云霄。

上海1938年的春节，在冰冷的寒风和饥肠辘辘中度过，原来热火朝天的新年，现在是万马齐喑，死气沉沉。葫芦街人年初一，大多数人家关门睡觉，说是“睏发财”。互相也不串门拜年，因为见面要讲“恭喜发财”，这年头对方听了这句话好比触自己“霉头”一样的憋气。

年初五晚上，王大生老虎灶老板一家，接过财神大家喝杯闷酒都早早地去睡了，只留下王忠义还在店堂里值班，烧水供应夜市，要到午夜十二时才能关门休息。

现在已是深夜十一时，忠义坐在灶前小木凳上，用一根长铁钎捅炉子，然后往炉膛里加一锹“砻糠”（稻谷的皮壳），再加一小铁勺浸过水的煤渣子。市面上煤炭价格飞涨，如果烧煤，就没有利润。所以各店都改用砻糠，但它不耐烧，灰也多，店老板王大生就添加一些从拣煤渣孩子手里买来的二道煤，掺和着用。由于百业萧条，来喝早茶，洗盆汤浴的客人少了许多，尽管每瓶开水从3个铜板涨到5个铜板，但是付去房租，煤费，水电费，一家人只能勉强糊口。

忠义从小凳上站起来，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土，去老虎灶上掀开锅盖看那3口特制的小锅。一个口有茶盘大，两个口有面盆大，这些水锅很深，最小的小锅在火力中心，一罐热水五分钟就能沸腾，泡开水的人立等可取。其它两只锅间隔几分钟，水也先后沸滚了，这样就能源源不断地供应开水，在这些小锅旁，有一只加了高木框的大号铁锅，是将水预热用的，它上面有一只水龙头放进清洁的自来水，锅盖很大，一分为二，当小锅里需要水时，用小木桶舀起大锅里的热水放进几个小锅里，继续加热到烧开，这是一项节约燃料的好措施。这大小几个锅子，从低到高加上灶台连在一起看，就像蹲伏在地上的一只老虎。所以上海老百姓就给开水店取了个响亮形象的名子，称谓“老虎灶”。

忠义看到两个小锅已冒热气，从木盖下呼呼冲出来，在冰冷的空气里瞬时凝成雪白的雾气，使小屋变得温暖起来。店里的排门板基本上都装好了，只留下一个窗口，给顾客来买水时用，现在看到从窗口吹进来一朵朵很大的雪花，才知道外面还在下大雪。这个新年过得很窝囊，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到了年初四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有的地方那雪竟堆得半尺厚，人们更不愿意出门，竟是路绝人稀。他看到下这么大的雪，心里一阵懊悔，觉得刚才新加进去的那些龙糠和煤渣是个浪费，半夜了，这么大的风雪怎会有人来泡开水呢？他怕锅里的水烧干，再在几个小锅里加上一点温水，又坐回到小凳上，看挂在墙壁上的钟，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店里规定熄灯打烊的时间了。

忠义坐在小凳上望着一朵朵被冷风捲进来的雪花。那美丽晶莹，玲珑剔透，舞姿轻盈的雪花，一碰到冲出锅口的热气就消失了。他对这些柔弱飘逸的雪花竟产生出缕缕爱怜之情，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兴奋地笑了笑，因为在一个多月前自己有了心上人，姑娘的名字叫小雪。

这是一段从天上飞来的姻缘。那天下午，忠义从几家用水大客户处收取按月支付的开水费，回来路过徐家汇洪丰南货店门口，只见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抓着一个小包，一面回头看，一面匆忙朝前奔来。忠义觉得奇怪，此人衣着入时，为什么面色惊慌，好像是夺路而逃的样子？他朝此人回顾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妇女跌到在地，一面举起一只手在哭叫：“捉强盗！捉强盗！”

忠义立即断定这个拎包逃跑者就是抢包强盗。他平时一贯血性仗义，嫉恶如仇，今狭路相逢，岂能不管，就决心要抓这个贼。他不动声色地站定，等迎面奔来的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伸出右脚一个横扫，那人在急奔中没有防备，脚被绊住，就重重地摔倒在地，跌个嘴啃泥，嘴角顿时流出血来，一脱手，把那小包摔在一边。忠义上前踏住小包，迅速弯腰拾起塞进衣袋里。那人一见以为是“强盗遇见贼爷爷”不由火冒三丈，一个翻身跳起，从口袋里摸出一柄折叠式西洋刀，手指一揿，立即弹出一把有五寸长、刀峰尖厉的匕首，连同刀柄竟有一市尺。仗着武器的威力，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向忠义逼来，路上行人都惊恐地站得远远地驻足观看。

“朋友，兔子不吃窝边草，大水不冲龙王庙，各人头上一爿天，是好马自己去找食。你要这只包，就拿命来换”！说着就把雪亮的匕首抵向对方的心窝间。

忠义在山东老家自小就跟着有一身好武艺的父亲习武，在葫芦街是与薛金康，耿三宝齐名的“三剑客”之一。他艺高胆大，冲着那人一笑说：“朋友，你急什么？我同你开个玩笑！”说着手往口袋里一摸，快如疾风拉出那个包，手一扬，叫声“拿去！”将小包往半空中一抛，乘那人抬头伸手接包的时候，他飞快伸出二只手指往那人右肋重重一戳，对方一声惨叫，匕首“哐啷！”落地，人顿时疼得蜷缩着蹲在地上，头上冷汗直冒。这时那贼才知道遇到了高手。

忠义从容从地上拾起匕首，收拢刀峰，折成一柄五寸长的刀鞘，见上面还刻有精细的图案，心生喜欢，就把刀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拾起那个小包，这时女失主一跷一拐已奔到面前，她见钱包已到忠义手里，以为两人是搭档的贼，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要拼命。忠义连忙解释道：“大娘，你不要急，钱是地上这个贼抢的，我帮你夺回来了，你稍等一下，我把他处理了，再来对你说。”那女人听了将信将疑，但还是不肯放手，这时路上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骂这婆娘说：“你这个女人像只猪头三，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人家冒着吃刀子的风险，把钱包夺下来，倒说恩人是强盗！如果他真是强盗，还让你一把抓住？早就一刀捅死你了！”那女人想想也有道理，就放了手。

忠义走到正在哼哼叫苦那贼面前说：“小子！你今天要死，还是要活？”那贼哭丧着脸说：“大哥饶命！”忠义说：“现在国难当头，你年青力壮应该想着为国家出力，怎能反而去干危害百姓的事？今天我就手下留情饶了你，下次如果再犯案被我撞见，我就一刀捅了你！为预防你再去害人，你的刀我就没收了。”那贼听了连忙点头允诺。忠义在他后颈几个穴道部位点击几下，那人就止了痛，站立起来，拱拱手，抱头鼠窜而去。

忠义这才回过身来问那女人“你说这小包是你的，有什么凭证？”那女人一听就跳起来叫骂说：“我早就看出你生着坏心，想吞吃我的钱，我的包我认识，为啥给你凭证”？众人一听都叫嚷起来：“这女人太不讲理，真是个‘十三点’！你没有凭证，我们都认为你是冒领的！”也有人好意提醒：“你好好想想，小包里有多少钱，或者包里有些什么东西，讲对了这包一定会还给你”。那女人听了才冷静下来，低低说了一句，“包里有刚从华通钱庄提取的一千元法币，还有一张领款单，编号是8616，领款人是艾秀珠。“她声音虽低，大家还是听清了，不由啊啊地惊叹起来！”现在老百姓生活这么苦，想不到这个横蛮的女人有这么多钱？” 忠义拉开小包一一核对无误，就把包还给她。女人这时才相信他是个好人，连连称谢。

忠义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见围观的人这么多，而且自己逼着她讲出包里的金额，这一千元钱在当时是一笔大财，如果再被人盯上，岂不是害了她。想到这里心中不安，就轻声对她说：“你一个单身妇女带着这一大笔钱，现在又被这里许多人听见，我怕你一路回去不安全，而且那贼说不定还会在路边等着你，我好事做到底，送你回家吧！”那女人一听，觉得这些危险确实存在，现在有人送她真是求之不得，再次千恩万谢，于是两人结伴返家。

艾秀珠家在华界虹桥路一条简陋的小弄堂里，那里弄名叫“广德坊”只有二、三十幢二层楼砖木结构房屋，弄内走道狭窄，外观陈旧。

她来到自家后门，一面用手敲门，一面对忠义说：“先生请到我家里坐坐休息一下，我叫男人出来好好谢谢你！”忠义说：“不必了，你到家我就放心了。”正说着，一个大姑娘拉开了后门，忠义一见姑娘，突觉眼前一亮，也是前世的缘份，他竟不想走了。那女人还在诚意地邀请，忠义不再推辞就跟着进屋。前后三人走过灶间来到一个小小的客堂间。那里靠壁正中是一张红漆八仙大方桌，左右是两只硬木红漆太师椅，客堂左右两侧各有两把靠背椅，中间一只小茶几，连同木地板都是红漆的，映着白色的粉墙倒是有一股喜气，忠义想，“这间屋子如果在夏天，人在里面，一定像坐在火焰山那样的难受。”女人请忠义坐在太师椅上，面对姑娘唬起脸指派说：“小雪，你给这位先生倒茶，去准备三份点心，就现成的桂圆莲心红枣汤吧。”说着拿了钱包就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