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杜景琳回家，刚进店堂里，父母板起脸问他拿纸的事。他一口承认是自己拿去写标语、做小旗子。老子问：“你为什么事先不讲一下，私自拿家里的东西和小偷有什么两样？”

“开头我不是向你要过纸的吗？你给我两张油光纸，倒是训了我半个小时。现在抗日，大家都在捐献，连隔壁的雪莲还打碎扑满捐出2元钱呢，我们捐这点纸还不应该？”儿子理直气壮说。

娘见他不服软，气得脸色发青，跳起来，把手指戳向儿子的鼻尖叫喊：“人家有钱去捐好了！现在打仗，没有生意，我们没有钱，捐啥？”

“今天一个叫花子也捐了5毛钱，你比那个叫花子总要好一点嘛？”儿子弹出眼珠子，也拔直着喉咙对娘吼叫。店门外聚起不少人来围观。

“我不同你辩论捐款的事，你募捐到这么多钱，就拿5元钱来买这些纸！”老子气歪着脸说。

“募捐的钱一个不能动，要如数上缴的。上面也没给经费，我没有钱！”儿子扭着头颈硬梆梆地说。

“你拿了东西不给钱，这不是偷吗？”娘气得一拍台子，想不到拍痛自己一个小指头，痛得在那里龇牙咧嘴地吸气。

“你说我偷？就是不承认我是你们的儿子？那好，我是偷了，我为了抗日，偷了纸，你们去警察局告我好了！”儿子气得眼里满是泪水。

“你是个贼！你看你这副贼腔的样子，嘴还挺硬哩！我告诉你，这纸你一定得拿5元钱来买，否则我跟你没完！”老子大声地吼叫，头颈里的青筋暴得像一条条蚯蚓，说着“砰！”地一拳震得台子上二只玻璃杯碰得哐啷响。

这时店门口已聚着许多人在围观，人们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里面有气得发抖的方朝明。他正牵着雪莲的手从徐家汇散步买晚报回来，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一个脆嫩的声音从店门口人群里传来：“景琳哥，我还有3元钱给你付买纸的钱！”

大家的眼睛都转向说话的雪莲。景琳抬头向雪莲深情地凝视，他又羞愧又感激，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洒落在衣襟上。小青年天性浪漫，这时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带泪向雪莲苦笑，表示感谢，同时心里暗暗立下一个誓言：“雪莲是我知音，今后非她不娶！” 景琳确实一辈子爱着雪莲。

她看见他在朝自己笑，觉得他很可怜，做了好事，还被父母骂得灰头土脸，出于同情和支持，也朝他笑了笑。接着雪莲对方朝明说：“我回家去拿钱。”但方朝明却紧拉着不让走。

铁母鸡听到有人愿意出钱，心里一快活，就急着想表个态，等不及细想吊起三角眼说：“我是生意人，小本经营，经不得风险，吃不起亏。雪莲愿意出钱，那是再好不过，我今朝收了她的钱，说明我把纸卖给她，写标语，糊旗子是她的事，将来日本人来了万一查起来，就同达顺烟纸店没有任何关系！”

“铁母鸡”此言一出，雪莲还没听明白，在场其他人都听懂了。反应最快的是儿子景琳，他猛地抓起写字台上一把祖传的红木算盘狠命地朝地上一摔，那些算盘珠立即散开滚了一地。杜达顺一听又气又急，心里暗骂：“这个老十三点，今朝睏扁头啥？会把刚才私底下商量的事都捅出来。现在这个纰漏该如何弥补呢？”他嘴里只是“这，这……”却讲不出一句话来，急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样子十分难看。

“铁母鸡”被算盘珠“哗啦！”一声响惊得醒悟过来，她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但是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一时急得六神无主，僵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门口围观的人，大家都哄叫起来。王忠义最是火爆性子，第一个跳起来骂“臭婆娘！想不到你良心这么坏，你又要钱，又害命，想等日本人来了，叫一个10岁的小姑娘给你们去顶罪！”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点点戳戳，差点手指碰到“铁母鸡”的鼻尖。

豆腐店小老板肖金斗也在门口跳脚挥手，扯起大嗓门喊：“国军还在打，你们倒好，已经准备投降日本强盗了，这种行为不是狗汉奸是什么？”

“梆梆！”玉壶春酒店老板戚道义气得用手擂着烟纸店的木头柜台说：“啥个贱胎说话？活了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呀！葫芦街里这次抗日啥人不捐钞票，我就捐20元，你们一钱不捐，儿子用点纸头写抗日标语还要算钱。现在还想拿雪莲的钱，日本人来了还叫小姑娘顶罪，良心真是墨墨黑！”

美琳一直躲在店堂后间听父母教训哥哥，万万想不到妈妈脑子笨得不转弯，把自己放的野火竟在大庭广众下捅出来，受到众人的责骂，现在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出来声辩，争取挽回一点面子。于是她急忙冲到店堂来，两手撑腰，涨红着脸，把两只大眼睛瞪得吊了起来，接着戚道义的话开骂：“酒糊塗！你啥货色？还有资格来骂人，你不是叫大家不要抵抗，把全中国都送给日本人的吗？你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是骗人的鬼话！”酒店老板是个老实人，那天他转述了顾客的一番话被美琳抓住了话柄。他一时气得只会大口的喘气，想不出如何反驳。

美琳见轻而易举地打败一个，非常得意，接着再找刚才带头发难的王忠义：“王忠义，嘴巴清爽点，谁是臭婆娘？你阿妈才是臭婆娘哩！骂别人良心坏，我看不出你良心有多少好？人家来泡开水，为啥要收钱？从来不看见你白送呀，为什么我们店里的纸头要白送呢？真是天大的笑话！雪莲愿意出钱，是她自己说的，也没有人逼她，凭什么说我们要害她？大家也犯不着为她抱怨叫屈呀！肖金斗，你听好了，你不要狗汉奸、狗汉奸的瞎咬人。是不是汉奸， “要有言论，还要看行动”我爷娘叫阿哥到宣传队去报销5元钱，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犯不着这许多人在这里嚼蛆！”

美琳歪理十八条，夹七夹八一顿数落，竟然说得这些善良正直、但又不善辞令的人们哑口无言。杜达顺夫妇想不到女儿出来救了他俩的急，今天也算见识了宝贝的才能和手段，忍不住得意洋洋地笑出声来。杜达顺哈哈一声笑说：“刚才景琳娘有些话没有说清楚，弄得大家产生误会，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会记恨大家，也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否则随便扣顶汉奸帽子谁也吃不消呀，哈哈……刚才美琳讲得很清楚了，我们商店卖出货物当然要收款，这是所有做买卖人的规矩，所以景琳拿店里的纸当然也要付钱。我想国家叫他们去募捐，他们学生贴了时间，自备伙食已经不容易，总不能叫他们赔钱不成？也可能领导上已经发了钱，景琳不争气，自己拿去用掉了，这就是偷窃、贪污！所以我们就要教育儿子，事情就这么简单。大家就散吧，围在这里会影响我们店里的生意。噢……关于刚才雪莲说的愿意拿3元钱给景琳，这我没有意见，小青年之间他们有交情，有来有往，谁也管不着。”“铁算盘”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又滴水不漏。大家明知道他们说的是歪理，但不知怎么去反驳。因此肚子里有气，就不肯散去。

这时，方朝明咳嗽一声发言：“自古道‘是非自有公论’，但现在公论不顶用。因为有人故意把水搅浑了，有理的变成没理，没理的变成有理，而且歪理十八条，讲得响当当。这种事情，日本人最拿手，现在居然达顺烟纸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也学会了。”

“景琳是个好青年，这几个星期，他白天黑夜作抗日宣传，人瘦了很多，我看着心疼，就主动为他分担一些工作，帮着写字，做些小旗子，纸是他拿来的。我没想到你们一家要逼着他出5元钱买纸费，还红口白牙地诬赖儿子偷窃贪污。普天之下竟会有这样是非不分的父母！”

“我曾经听老板娘夸耀，美琳烫一次头发要10元钱，买一双丝袜要5元钱，既然那么阔气为什么对这5元钱要逼得这么凶呢？就因为这是用在抗日宣传上了？抗日以来，葫芦街里大人小孩差不多都捐了钱或是出了力，只有你们既不愿出钱又不愿出力。我们国家，现在多少优秀青年在战场上与日寇拼杀，流血牺牲，献出宝贵的生命。而你们连5元钱都不肯捐献，还堂而皇之的说什么店规呀、向公家报销呀，好像理由还充足得很。”

“刚才美琳骂王忠义，‘到老虎灶泡开水也要收钱’，这叫强词夺理。国家并没有叫所有商店的货物都捐献出来作抗日经费呀，如果抗日宣传队需要二担水，相信他家会捐献的。因为我知道王忠义捐了30元，他伯父王大生捐了50元，两个铜板一瓶开水，这些钱可以奉送多少瓶开水？你们哪有资格与他家比。”

“雪莲从5岁开始积蓄，五年攒了5元钱，她捐了2元，还剩3元钱，你们也要拿去，还计划叫雪莲“顶罪”。老板娘说：‘万一日本人问起来是她的事，与达顺烟纸店没有关系。’这句话，方才大家都是亲耳听见的，所以道义伯伯批评说她“良心墨墨黑”一点也不过分。杜老板也想拿雪莲的钱，而他是另一种说法说什么：‘他们小青年之间有交情，有来有往’这是什么屁话。杜达顺，你倒说说看，雪莲和景琳到底有什么交情，如何来往？雪莲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出于义愤，气不过，愿意拿出她的全部积蓄3元钱来付这笔纸张费，你们不觉羞愧，还要胡言乱语的来糟蹋她的名声，这真是恶毒卑鄙连猪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