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读写的是第五十二回。
主要讲到晴雯。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先从上一回的“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接着来说。
因袭人妈病重,自然要家去。于是宝玉屋里,侍候其日常起居的事,便落派到晴雯麝月身上。
这夜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叫了袭人两声,无人答应,自己倒醒了。晴雯麝月也跟着醒了。
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单穿红绸小棉袄起来,倒茶与宝玉。晴雯便说也渴,让麝月也赏他一口喝儿。麝月道,出去走走就回来,你们先说会话。
麝月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真真好月色。
晴雯这里想吓他来玩。仗着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
宝玉在里边就喊着麝月,怕晴雯真个吓着他。晴雯也就转了回来。宝玉笑说,好冷的手!小心冻着。一面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回屋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宝玉忙道,不要声张,省得太太知道,叫你搬回家去养息。便唤一个老嬷嬷,叫回大奶奶,说晴雯冻着了,不是什么大病,让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给瞧瞧,别回太太。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丫鬟等回避了,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那太医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说,“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便开了药方。
宝玉看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又有枳实、麻黄,便道,该死,该死,他拿女孩儿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老婆子说,再去请王太医也可以,只是这太医的轿马钱得给他。宝玉听了,便命麝月去取银子。说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他做什么!”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开的药方与前头有所不同。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就在屋里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
真会说话,如何不讨女孩儿喜欢呢。
这日,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
宝玉便责问,怎么单留你一个人,连麝月也不见了?晴雯说,麝月刚让平儿叫出去,俩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干什么?疑是不是背后说他闲话。
宝玉说,不会,平儿不是那样的人。这样,我出去听听,回来告诉你。
于是偷偷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原来平儿来找麝月,是特为上回在芦雪庭作诗时,丢了镯子的事。二奶奶已查明,原不想竟是宝玉房外头的小丫头坠儿偷拿走的。叫麝月不要声张,让宝玉知道难为情,也别告诉晴雯,怕晴雯火燥脾气之下再生异端。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丢了,今已找到,也就算了。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
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要叫坠儿。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
宝玉便拿鼻烟来让晴雯嗅吸,以为痛打几个嚏喷,通了关窍就好了。宝玉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便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纸来。”稍后,说道,果然痛快些,只是太阳穴还疼。宝玉笑道,越性拿西洋药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便命去二奶奶要,拿了半节药来,贴在两太阳上。
麝月这边传二奶奶的话说,明日是舅老爷生日,问宝玉穿什么衣服去,好先预备着,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要出去走走。
转步来到潇湘馆。见宝钗姊妹也在,邢岫烟也在,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娟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活。便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
见暖阁上有一盆单瓣水仙,口赞好花。黛玉说是人送的,你若喜欢,就转送你吧。说自己屋里有药气,把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花也清净了。
谁知宝玉这边,晴雯感冒,屋里也正煎药呢。
过会湘云也来了,更热闹了。
宝琴念了一首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这里又不是正经诗社的日子,单说起宝琴念出这样的一首诗来,也不知何意?
众人散了,宝玉落后,只觉心里有许多话要与黛玉说,又不知要说什么。一面下了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次日早起,宝玉换了衣裳,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知道宝玉要出门,见他的穿着,便问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即命鸳鸯,把一件雀金呢的乌云豹的氅衣拿给宝玉穿。宝玉看那衣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贾母又说,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
从这一件事来看,又应着前面说的,贾母心里是看好宝玉与宝琴的。
又去辞王夫人,再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踏了他。”贾母也道,就剩这一件,你糟踏了也再没了。
接着,一应“公子出门”的隆重仪式,去拜寿舅的生日,一应略去。
这边,晴雯感冒尚未全好。急着大骂大夫。又唤来坠儿,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
终于将坠儿打发出去了,回头自有宝玉作主。
晴雯又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听得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原来,贾母新给的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怕让老太太知道,当即忙让人拿出去织补。
回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都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补。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宝玉移灯过来,晴雯细看了一会,说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
晴雯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祥端祥。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心疼嘘寒问暖。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啰唆着熬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得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
晴雯冬夜冒病补衣,温暖可爱,也显得他的刚强。拿与坠儿等比,以为晴雯得势,风光快活。殊不知,高处自有风寒,下面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叹,宝玉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