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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之后,田埂上的夜色像一条被清水洗过的旧绸,带着潮气,也带着草木的腥甜。我踩着露水回去,裤脚溅起细碎的星子——那其实是一粒粒萤火,被脚步惊起,又缓缓落回草窝。它们那么轻,像谁把满天的星斗揉碎,随手撒进人间;又那么重,载得动一整座黑夜的沉默。
乡里人叫它“亮火虫”,说它提着一盏看不见的小灯,替夜行人照路。我却爱它另一个古名——“照微”:照见幽微,照见尘埃,照见那些藏在生活褶皱里、连月光都懒得问津的细小悲欢。
萤火的一生只有短短数旬,却用七分之六的时间埋在湿泥里,做一枚沉默的软体幼虫。它吃蜗牛、吃螺蚬,先麻醉,再吮食,温柔而准确,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手术。泥里漆黑,没有日历,它靠雨声数节气,靠草根的脉搏算年份。待到某一夜,土壤松动,它拱出地面,背脊裂开,翅芽像两卷受潮的宣纸,在风里一点点晾干、展平。那一刻,它才正式领到一盏灯——尾器里的一粒冷火,幽绿、微凉,却足以把自己点亮。
第一次看见它发光,是在外婆的豆棚下。外婆把新摘的豆荚堆在竹篮里,指尖一弹,“啪”一声脆响,豆粒滚落,像一串轻小的雨。棚外忽有绿光一闪,她停下手,低声说:“亮火虫来了。”我蹲下去,看见那光悬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明灭之间,仿佛有人在黑布后面悄悄划火柴,又悄悄吹灭。外婆说,别捉它,它拢共才这点亮,你若伸手,它就把光收进肚子,一夜再不肯出来。我于是屏息,看它在豆棚与豆棚之间游走,像一颗不肯落地的星子,也像外婆说话时不肯落地的叹息。
后来外婆走了。出殡那夜,我回老屋收拾遗物,堂屋的灯管昏黄,映得白墙发乌。我关掉灯,想摸黑坐一会儿,却看见门槛外浮起一点绿光——一只萤火虫,不知怎的钻进屋来,停在棺木前的砖缝里,亮一下,暗一下,像替谁守灵。我没有哭,只是轻轻对它说:“你替我照路,我送你出门。”那光果然一路引我,穿过天井,绕过菜畦,直到溪边的柳林。我回头,它已没入草丛,像完成交接的邮差,把黑夜重新合上。
萤火的光, chemically speaking,不过荧光素与荧光酶的一瞬拥抱,温度不到百分之一摄氏度,却能让一个孩子在二十年后仍记得外婆指尖的温度。它照见的不是大道,是草径;不是宏图,是眉心;不是喧嚣,是“万物生”之前那一声极轻的叹息。它教会我:真正的亮,从不驱逐黑暗,只是让黑暗变得可以忍受;真正的生命,也不以长短论英雄,而在于你是否把仅有的光,恰如其分地给出去。
如今我住在城市高楼,霓虹滚滚,连星子都嫌黯淡。偶尔夜里加班归来,在楼下灌木丛瞥见一点绿,我会停步,像多年前那样屏息。它或许是从附近公园的湿地逸出,也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玻璃瓶里侥幸逃脱的囚徒。不管来历,我都对它点头致意——谢谢你在人海的缝隙里,仍肯把旧绸一样的夜色,缝补一针。
萤火照微,照的是微光,也是微我。它提醒我:若世间注定辽阔无情,那就做一枚自己的灯,不借谁的光,不耀谁的目,只在黑到深处的时候,轻轻一闪——
让赶路的人,不那么害怕;让远去的人,不那么孤单;让还活着的人,在想起那一闪时,胸口悄悄暖一下,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极其温柔地,按了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