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中学依旧在同一所,位于几十公里以外的小镇上。从村里走进学校的孩子无一例外地开启了集体住宿的生活。小镇周边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集体。通往校园之外的那扇高高的铁门,在每一个黑夜降临之际上锁,熄灯后的校园里空旷无声,只有走廊里轮班的守夜人。
他一直没有完全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群居生活。几十个人出入在一个房间里,靠墙搭建的床铺由一块块的木板拼组而成,上下两层隔着半个人高的距离。起床穿衣都要弯折身体,上床睡觉的晚上也得趴着钻进各自的被窝。一个连着一个,像地窖里倒置的酒瓶一溜排开,被子的颜色成为了天然的区分界限。
他的位置靠近门边的一面墙体,有半扇窗常常透进走廊里亮到后半夜的灯光。他总能感觉到守夜人的脚步声在一步一步地靠近,这常带给他莫名的恐惧。他把头蒙在被子里,紧紧地闭着眼睛,拼命地想起家里温馨的煤油灯火,还有老抽屉里令他心动的秘密。
与在小学不一样,他们在不同的班级,连教室都不在同一个楼层。他们期待着靠近,楼上楼下的距离却像天涯海角一般不可逾越。陌生的学校,不熟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似乎都长着一张严肃刻板的脸。纷繁的课程,复杂的考试,定期的排名,成堆成捆地涌向他们。
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们开始明白了中学的不同,残留在心间的童年一点一滴地被剔除。父母隐隐约约的提醒,老师耳提面命的告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和芷一谨慎地守护着心底的秘密。他们停止了通信。
男孩把所有的心事都付诸笔端,在每天夜课到来之前的自习时分,让蓝黑色的墨水顺着钢笔锋利的尖端爬满日记本。那些或晴或阴或多云或雨雪的每一天,都走进了他敏感的心里。“一一”两个简单的笔画像特殊的符号一般缤纷掉落,藏在他所有的故事里,为他驱走了许多散不开的惆怅。他开始意识到芷一在他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位置。日记本里的心事连绵不绝,她都是那个唯一的主角。
尽管很少有当面说话的可能,他们依旧努力抓住机会寻找着对方的存在。每天上午的前两节课结束后,会有广播体操。全校学生都会按照班级次序,出现在操场上事先指定的地方。芷一所在的班级位于他的左前方,只一晃眼,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的身体跟随着广播里的口令机械地伸展,芷一的微笑穿过人丛,透了过来。他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一节是体转运动。
从那以后的每一次广播体操,体转运动那一节开始后,他都保持着身体的转动,但头的方向却一丝不改,习惯性地犯着美丽的错误。芷一和他有着无比的心灵默契,总在转过头来的那一刻望着他,笑靥如花。他把每一天得到的微笑都写进日记本里,看到美丽的图画,读到绚烂的词句,那张如诗歌一般美好的脸庞都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抚慰着心灵深处的悸动。
在水房的相遇,则是另一件美好的小事。下午课结束的时候,人群集中分为两拨。大部分人跑向食堂,另一部分则选择排队去热水房提水。长长的队伍总是从开水房门延伸到操场上,花花绿绿的水瓶等待着被新一天的热水装满。
他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知道了芷一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这个时段去水房。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常常出现在晚饭时分取水的队伍里。某一天的一次回头,隔着好些人的距离,芷一赫然在列。
他把水龙头的开关紧了紧,让冒着热气的水细细地,缓缓地流。等到芷一终于来到他身边时,他默默伸手从她的手里取过水瓶,搁在自己占据的水龙头下。那股芬芳的气息又一次闯入他的胸腔,在水汽升腾中绵绵缠绕。他提着水瓶往回走的路上,依然沉浸在她靠近的瞬间,那一刻的她如同冰雪高原里额外的氧气,带给他自由顺畅的呼吸,有力量的生命。
中学的位置在小镇的西面,一片高地之上。三面稻田遍布,另一面的一座小山被学校开发成梯形的茶园,套种着薯类作物,挡住了山那头小镇的熙熙攘攘。
当蜻蜓跳跃,燕子低飞的时节,茶园里开始吐露出叶叶新绿。上一行的枯枝败叶落进下一行的蓬松泥土,风吹日晒,腐朽孕育并生。学校会在这样的季节安排学生进行义务劳动,比如采茶,比如播种。
他们走在靠近山顶的两行茶树之间。芷一的双脚踩踏着松软的泥土,枝叶传出破碎的声响。她的手臂微微地张开,一只手在逆风中穿梭,另一只轻触着茶树的萌芽,令人想起琴弦上起伏跳跃的纤纤玉指。
他默默追随着她的脚步,在芷一第二次回头微笑之时,压抑着十二分的心跳走到了她的身旁,牵起那只在风中舞动的手,跑在茶园之巅。他们避开了密集的人群,躲在一垛高大的老茶树下,俯瞰着山脚围栏包裹的校园,兴奋而又紧张。
“要是可以不用再下山就好了。”
“好像一个大蒸笼,我们都快成肉干了。”
“我真地想过逃走。”
“我们一起。”
他们望着彼此,露出了笑容。
“这个日记本给你,里面有东西,回去看。”
“嗯。”
他接过芷一从衣服里抽出来的包裹,山顶的茶园有暖风在荡漾。
这个夜里,他在被窝里借着窗边的光,完全空白的日记本里出现了一张令人心动的脸,一缕夹带着芬芳的发丝。黑白相片上的芷一如同笛声中幻化的精灵。照片背面用铅笔画了一束和蓝玉佩上一样的玫瑰,底部写着“勿忘我”三个秀气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