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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屋后的大花栀子树,只有一棵,但枝叶堆头很大,每年五六月开花,花朵较大,洁白、重瓣、浓香,像绿叶丛中的大白蝴蝶。在老家农村,对于栀子花的用法,女孩子一般扎在辫子上,男孩子一般放进上衣口袋,闻着香味,至少半天都有美感与精神。女孩极少有簪花于鬓边、头上、帽上的。摘花玩弄的男孩也不多,鲜有审美意识,而我所见的喜欢摘花玩弄的几个男孩,都具有很高的审美品味,而且都具有一些“娘娘腔”。排除将花朵比喻女性的庸俗比喻,男人赏花即懂得热爱美好,热爱生活,自带名士风流,人与自然完美合一。更有甚者,蟾宫折桂、桂冠诗人,皆为远大前程的象征,唐代摘取杏花意味着进士及第,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他的花树、果树是重在果实,集中成熟,集中采摘,便于管理分配,而栀子花是重在花朵,每天都有开花,或结骨朵。采花通常是早晨,沾着露珠。偶尔夜里去树边,偷听开花的声音,总是不成功,大约惊吓到花神。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栀子花还以入药、炒菜、煮汤、油炸、泡茶,用法众多,是一种美食食材。
我们那里的栀子花树,基本都是栽在庭院里的,屋前屋后,屋基边上,几乎未见栽在池塘边上的。我读古代咏叹栀子花的诗歌,大多赞颂其临水照影的绘画美、高洁气,起初不免觉得浪费资源,不便采摘,后来悟到美丽的花卉不是用来亵玩的,而是用来欣赏的,自况的。南朝梁萧纲的《咏栀子花》写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很多年以后,在江南的某个景区,确实发现喜欢水边栽花的现象。这是祖父母栽种的花树,家族里每人都有权去摘,只要自己喜欢,至少也可均分。可是,本村的村妇嫁过来,嫁给最小的一房,成为我们的婶婶,情形突变了。个性张扬、很爱打扮的她,自言极其崇拜女明星刘晓庆的她,从此就宣布自己拥有对这栀子花树的绝对权力,严禁我们一帮小孩伸手摘取。此后,这个村妇过了四十岁,成了中老年人,还喜欢涂脂抹粉,簪花著艳,打扮得像一个老妖精,还喜欢指东道西,打情骂俏,极不安分。等抖音普及后,她经常在自己的抖音账号里发视频,活泼欢快,嗲声嗲气,使用各种美颜功能,打扮成少女,或者将自己的头拼接在少女身上,让人想起赵树理《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这是后话。在她的实际掌控下,我很少去摘,即使去了,也没有中意的花朵。
有天早晨,那个村妇忽然发疯似的,冲进我家,指责我偷摘树上的栀子花,昨天傍晚的两个骨朵,今早不见了。我一头雾水,没有摘嘛,就极力否认,很觉委屈。她用很难听的话骂我,气鼓鼓走了。我的母亲不善吵架,不善评理,不善护雏,时常嫌弃我,就任由她骂我,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是我偷摘的,如此也好借手惩治我一下。我委屈至极,倒在床上大哭起来,早饭中饭都吃不下,而母亲只知到床边劝我吃饭。芦有时候跟我一起摘花,村妇却不去指责他;她不敢去闹事,因为伯母极其厉害,吵起架来就要叉腰跳脚,很恐怖,只会让村妇自愧弗如。有次,不知为何,伯母跟邻居樱家的二妈吵架,两个不相上下,都拿出家里的砧板、菜刀,在那里一边剁,一边骂,动作极其夸张。两人开始都站在自家门前骂,后来走近了骂,伯母走到我家门前,樱的二妈走到她家伯母门前,幸好我家因小沙渚而靠后一排,中间错开一段距离。我母亲看傻了,吓坏了,静静坐在家里,我们一帮小孩子则站在两边屋基上围观。
到了下午,真相出来,是邻家的樱偷偷摘走,戴在头上,被她发现了。村妇赶紧过来,给倒在床上的我赔罪,还打了两个鸡蛋做溜水蛋,汤里加了一点猪油和红糖,硬是塞给我吃。母亲打圆场劝我接下,我也经不住荷包蛋的诱惑。可是,我幼小的心灵受伤很重,此后见到那个村妇,就保持距离,爱理不理。这种戒备心理保持了十几年,直到高三复读。谁伤害我重,我就不理谁。我貌似沉静,脾气却很倔强,一根筋,不活泛。还是老实人好欺负,硬骨头谁都怕。苗苗跟我完全不同,性子刚烈,敢做敢为,不会忍气吞声。他四五岁时,有天和小堂兄一起玩,闻到村妇家小厨房的砂锅里飘出猪肉汤的浓浓香味,见她家人不在,就一起偷偷舀出来吃了一碗。这事比栀子花的事大得多。村妇发觉后,很快查明真相,但见苗苗只是笑,她不好发作骂人,转怒为笑,乃至当做家族的一大笑话进行传播下去,此后多次提起。这事足见苗苗从小就聪明乖巧。
不久,村妇跟村里一个大龄女孩再次引起争执,那个素有怨气的恶婆娘赶到我老家门口,破口大骂。村妇即使很能骂人,很能撒泼,脾气火爆,自恃是本村人,也挡不住本村老处女失恋后的变态与疯狂,到底被骂哭了,在自己屋里放声大哭。祖父抄起铁锹冲出去,才将对方赶走。她和那个教书的叔叔在祖屋呆不下去,就搬到小学校的办公室去住,从此家门清净,我再极少受到欺辱。伯母欺辱我母亲,却从不欺辱我,不仅我是小字辈,可能还是属相相合吧。我上小学时,路过办公室,总是有意绕开村妇的家,或者尽量不去办公室。有次是夏初,她迎面撞见我,强行叫我进屋,递给我一杯酸梅汤。我虽然喜欢喝酸梅汤,就像喝汽水、吃老冰棒一样,但不想喝她家的,吃她家的。一再逼迫之下,碍于情面,我只得接了过来,当面喝了。走时,趁她不在屋里,我在玻璃茶杯外加的玻璃盖子上,放下两分钱,这是当时一杯酸梅汤的价钱。她很早就有商业头脑,此后做各种事赚了很多钱,但我一直躲着他们,宁愿绕道而行。在村部电影院看见村妇值班卖票,我放弃了看那场电影。在乌林街头偶遇村妇,我拒绝拿她递给我的一根油条。我从十岁起,整整躲了他们家十年。
王熙凤一样的村妇搬走以后,每年五六月,我又可以在后院随心摘栀子花,没人强占这些美丽的花朵。好景不长,两年后我家也搬走了。此后无论在何地,我只要遇见栀子花树,或者有人卖栀子花,我都会弄一些回来,情不自禁,情有独钟。用清水养在瓷碗或茶缸里,花香四溢持续三日。还会带上最好的一朵,揣在衣袋里,走到哪里,都能闻见它的香味。老家屋后的栀子花,培养了我此生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结,像是一个花痴,可这没有办法,都是童年经验造成的。后来,我初中、高中住读,到汉皋大学读书,在汉皋三次迁居,在江南两次迁居,有幸的是,住处附近都有大栀子花树,甚至还有一些小栀子花树,俗称山栀子花。后来,在小说《洁白的花朵》里,我到底将这种情结释放出来。唯一的遗憾是我从未真正簪花,连私下的揽镜自照都没有,只能放在口袋里,放在器皿里。
其实,中国古代男人可以簪花卖俏,佩花自喻。男人簪花习俗,大约始于战国,盛于唐宋,亡于明代。战国时的屈原是一个典型,喜欢戴着花冠,披着花环,喜欢采摘远离尘嚣的沙洲、幽谷上的花草,自带幽香与真气。《离骚》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以奇花异草为配饰,塑造“香草美人”的抒情形象,抒发社会人生理想,对楚怀王进行劝谏,但是这些不可作为他具有女性气质、偏爱男风的证据。不同时节簪花各异。西汉刘歆《西京杂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那时的人们将茱萸佩在腰间,或者系在臂上。由此可见,王维诗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并非簪花头顶。唐代,新科进士举行“曲江宴”,以簪花来表示荣誉,于是派出探花郎,骑着马游遍京城各大名园,主要采摘杏花。往往是第三名负责采花,后名探花。后来,皇帝亲自为新科进士簪花,“宴进士于曲江,命折花一金合,遣中宫驰至宴所。宣曰勅曰:‘便令戴花饮酒。’世以为荣”。《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玄宗嘉赏宰相苏颋,“遂以御花亲插颋之巾上”。《宋史·礼志十五》:“礼毕,从驾官、应奉官、禁卫等并簪花从驾还内。”这里的花可能是鲜花,也可能是宫花。这种宫花是假花,也叫绢花、象生花,在唐代尚属粗糙,及至宋代,制作极为精致。苏轼《四花相似说》云:“荼縻花似通草花,桃花似蜡花,海棠花似绢花,罂粟花似纸花。”因为高层的提倡,宋代上下人等都喜欢簪花,鲜花假花,争奇斗艳,而且将花簪在幞头上,或者鬓角边,可以只簪一朵,也可簪满头。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汴京大街“游人如织,子弟多有簪花者。彼女子争睹围观者众,有甚者,窃羡之,低蛾眉,其状若狂。”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水浒传》里,许多男人簪花招摇,比如“鬓间常簪四季花”的燕青,“鬓边插朵石榴花”的阮小五,“斜插一枝罗帛像生花”的周通,“鬓边爱插翠芙蓉”的杨雄,以“一枝花”为诨号的蔡庆。
女人簪花习俗,亦大约始于战国。屈原《九歌·山鬼》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南北朝《木兰辞》云:“开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南宋李清照《减字木兰花》云:“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明清以后,簪花者多为女人,甚至是女人的专利,只有特殊场合或是少数民族,男性才偶尔簪花。明清小说《红楼梦》《聊斋志异》,现代戏剧《原野》,就有这类的描述,簪花者都是女性。《红楼梦》里,周瑞家的送宫花,名单里只有女孩,没有贾宝玉。大观园里,戏花、摘花、戴花、葬花,都是女孩们的事。从刘姥姥簪花满头、被众人奚落的情形看,此时节的女人簪花仅限于一朵,极其节制。只有一些丫环才会左右鬓边戴两朵花,不怕被人笑话。放眼看去,簪花戴花的习俗演变在外国的情形大致是相似的。比如古希腊、古罗马,男女皆可戴花冠,在基督教的唱诗班里,男孩、女孩都戴花冠。“桂冠诗人”始于中世纪的欧洲大学,对于熟练掌握语法、修辞、诗歌等知识的青年学生,给他们戴上桂冠以示奖励。后来,该称号仅限于称颂乔叟、彼特拉克等著名诗人。在英国诗歌史上,桂冠诗人的称号始于1668年,最著名的桂冠诗人,是威廉·华兹华斯。到了近代以后,外国大多只剩下女人簪花,比如英国戏剧《哈姆雷特》,法国小说《茶花女》,印度电影《大篷车》,日本电影《七武士》里,基本都是女性簪花。现如今,簪花习俗较为冷淡,女性不愿簪花,男性不敢簪花。有人作诗《微醺》云:“且歌且行且逍遥,簪枝溪花过野桥。山月羞我老来俏,我笑嫦娥不新潮。”现如今,赵丽颖、毛晓彤等女明星纷纷尝试满头簪花的造型,将传统文化和时尚美学结合起来,一定程度上带动了这种造型的再度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