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之恋

老家,有山,有水,有记忆,有亲情。

儿时的记忆里,老家有两座比较气派的徽式大宅,青砖,碧瓦,泥灰墙。在周围低矮的泥巴墙搭建成的茅草屋的衬托下,显得高大雄壮。宅内东西厢房都由厚实木板铺成,走上去特别有质感。厅后有一青石砌就的四方天井,长年有清水流动。我们这些孩童总爱蹲在天井旁抬头张望,很奇怪在房屋内部能看到天空。有时候低头瞅青苔蔓延处的天井小洞内伸出头的小乌龟,盼它们爬出来晒大阳,好捉住一只来把玩,但这样的愿望基本上都不能实现。

两座老宅那时候都分给几家村民共同居住,每日里非常嘈杂。听说后来分田到户拆房子的时候,有村民在墙角和大梁上私下里都挖到了金蟾蜍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在我印象里,前一座大宅正堂上贴了一张巨大的毛主席绣像,村子里的大事小情都会在这里决策。有一年元旦,村子里算了工分统计了收成,生产队长和会计把口粮分给了各家各户,然后通知全村人都在大宅里吃晚饭过阳历年。这是大家早就倾慕不已的活动。两三百人一起吃饭,桌上的菜让平日里难见几次油腥的村民们眼都亮了。队长刚宣布宴席开始,几百只筷子随即飞动,大人笑语,小孩哭闹,杯盘碗盆叮珰作响。这一晚的美味成了接下来乡妇们洗衣塘前一年的淡资。

有月亮的夜晚,村口晒谷场成了我们孩童的乐园。力气大的半大男孩子拿石灰在地面上画几个大型方格图,队伍分成敌我双方,玩一种名叫“攻城”的游戏。为防止“攻城”时互相拉扯撕破衣服回家挨母亲的揍,大家不约而同都把上衣脱掉,赤膊在晒场上奔跑,汗流浃背。道场上喊声震天,直震得月亮躲起了云层方才作罢。这时候旁边观战的女娃们就邀大家一起捉迷藏。起始的时候,还有猎户去钻弄跑巷寻找猎物,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伙伴们一个一个溜回家睡觉,村子里才平静下来。傻里傻气的元宝躲在猪舍小阁楼上的草堆里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呼呼大睡。半夜里元宝妈在村子里叫魂似的喊他的名字,终于把他惊醒。后来巷子里就响起了有节奏的大人叫骂声,掺杂着元宝鬼哭狼号般悲惨的哭喊声……

年岁再长大些时,我们进了学校,渐渐就对各种与文化有关的事情感起兴趣来。夏天的夜晚,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乘凉,睁着眼晴盯着满天密集的星星,听母亲讲嫦娥奔月、不孝媳变苦哇鸟、兰机子讨饭、孟姜女哭长城等有趣的故事,我很惊讶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脑子里有那么多动听的民间传说。我常常听着故事在她对着我兄妹几个摇动的蒲扇中甜蜜地进入梦乡。母亲讲诉的这些传说培养了我们朴素的是非观念和简单的做人道理。夏夜的清凉中,后屋的圆枝婶常吟唱动听的民歌:月儿光,照四方,照得靓姐姐洗衣裳,洗得白,晒得黄,送给情哥哥上学堂……那时候,看电影是一种奢侈的文化享受,一个村子一年难得放上一场电影。每次周边的村落要放电影,白天亲戚朋友们就会捎信过来。晚上,大人们扛着一张长凳,牵着小孩的手一起相邀去邻村。我们常发现一些少男少女们并不集中精力看银幕上的故事,而是你推我搡地嬉闹,间或抽空手拉手成双成对不知跑哪去了。这些妙处我们是不大懂的。总爱跑到竹杆悬挂的银幕下方抬头看电影,尤其喜欢看战斗激烈的打小鬼子片和一些小型的美术片。每次看电影时,总担心中途发电机会坏,偏偏这样的情况老是会发生。于是大家边看着矮胖的放映员向阳满头大汗点煤油灯修机器,边在旁边起哄骂他,边耐心地等他修好接着看。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在自己村里等向阳在八里外的地方放完电影后再过来放第二场电影,看完后鸡都开始打鸣了。除了少数老人家坚持不住回家歇息外,绝大多数村民都看得锣鼓朝天,意犹未尽,第二天照常还要赶早出工干农活。

父亲那时是民办教师,拿很少的工分,辛苦干活一整年,有时候全家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全家有时只能吃两餐。早上母亲把饭煮得半熟时,用竹做的捞饭箕把饭粒捞起来放入饭盆,待中午蒸着吃,锅里剩下的可照人影的稀饭里放入青菜叶、红薯,配上太婆腌好的红辣椒生姜丝咸菜,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餐。晚上一般是没饭吃的,也就是蒸几个红薯来顶一下,草草吃两片粉糯的红薯后母亲就逼我们兄妹几个睡觉,不肯我们出去玩耍,以免累了回家喊饿。这样的日子一共持续了两三个月。红薯吃多了,屁放得额外的勤和臭。吃得我真心发腻,以至现在我看见红薯就发怵。除了自家菜园子里种的蔬菜,那时候唯一能改善的伙食就是河里的鱼虾或水里的田螺,以及黄昏在河塘茅草间钓到的石鸡,这是我们就餐的美味。

我喜欢在炎热的正午,戴上一顶草帽,提一个小木捅去田畈上捉黄蟮来改善生活。常常能收获很多餐桌上的佳肴。中午田里水温高,黄蟮喜欢在靠近田埂的泥里钻成进出两个洞,我们只须两只手分别放进两个洞口,一起往中间摸,准能摸到滑溜溜的粗大蟮鱼。有一次,看到水里两个洞都比较大,我满心欢喜,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大的收获。快乐地走进田里,两只手轻车熟路地操作起来,在触到东西的时候忽然发现手感不对,有些粗糙刺手。我下意识地用手指钳住那个东西,顺手快速扯出水面扔到老远。天,一条老长老长的丑陋的蛇被我甩到岸上,不情愿地在地上扭动了几下,爬向沟渠,顺着水沟慢吞吞游走了。我从水里一步跳到田坝上,站在那儿发愣,手和脚不停地发抖。记忆中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捉黄蟮吧。

村前有河,村后有山,村口有几株几百年的老樟树。老家的记忆里有太多说不完的故事,也有一些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我三岁时妹妹出生,自那时起太婆就一直带着我睡。我就是太婆的贴身跟班。小时候,一会儿要是不见了我的踪影,太婆就要扯天扯地的喊我,待找到我时,总要把手高高地扬起来,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在我抬头看着她笑时,手掌会轻轻落在我屁股上,象征性的拍几下,骂几声。六岁时我一场高烧六七天不退,神智不清。父亲抱我头靠头睡,时刻关注我的安全。我可怜的太婆就坐在床头不眠不宿陪了几晚。直到我脱离险境对着父母说饿时,我那小脚的太婆欢喜得瞬间下了床,拿一小瓷碗一口气奔到后村丁老太家讨来美味的豆腐乳,就着稀粥喂我吃。总记得冬天老人家总是说冷,我就抱着她尖尖的小脚入睡,帮她暖脚。也是因为从小和她一起生活的缘故,众多曾孙中我是最得她疼的一个,也因此多吃了很多零食。逢年过节的月饼、酥糖、油果子、年糖、芝麻粉,大部分都是我吃独食,常惹得堂兄弟亲兄妹愤愤不已,有时又不得不讨好我,从我这里弄一些美食去打一些牙祭。

我十一岁读五年级,在两里地外的隔壁村子里读书。学校抓得紧,晚上也要上两个钟头课。和村里三个同班学生每人拿一盏玻璃瓶做的小煤油灯上学与回家。太婆常常搬张凳子坐在院门口等我回家。后来她病倒在床,就不能再接我了。她断食两天后死活不肯我与她睡一间房,把我骂走,带着满肚的委屈,我只得去和爷爷作伴。那一夜我放学回来,拿着小油灯走进院子。我模模糊糊发现太婆坐在院子里,慈祥地看着我笑,我正惊讶呢,走近时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吓得魂飞魄散,扔掉油灯大声惊叫,爷爷冲出家门抱着我拍我的后背,急着问我惊吓的原因。太婆在第二天凌晨过世。我又一次两三天高烧不退。太婆出殡时,母亲抱着我在太婆的寿料前瞌了几个响头,嘱请她放过对我的挂念安心上路。过不久病竟也奇迹般好了起来。我偶尔会仔细回想那晚出现的异状,也许是我晚上走夜路紧张时眼花看到的幻觉,也许是冥冥中发生的我们未知的无法解释的亲情使然。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至亲至爱的太婆离去已四十年了。

老家的山山水水,在亲人与乡邻的欢笑与泪水间蒸煮,给我童年的时光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相关事由,竟也能扯出一大串满满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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