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又来我家,是为了借钱。
那天我从理发店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走到楼道时发现拐角有辆破旧的女士自行车,油漆已经掉得面目全非。凭我的直觉,便猜到了是阿薇的。果然,还没走到二楼,就看到背着书包的阿薇一脸紧张的走下来了。
阿薇步子很快,还没等我与她说上话便骑车走了。穿着蓝白校服的背影总有些单薄的感觉。老实说,那玲玲的车铃声就令我有点恍惚了。
阿薇小学时就跟我一个学校,她是隔壁班的。那会儿,常见她在校门口,站在不太高的凳子上写黑板报。我们班的男生有不少喜欢阿薇,其实我对她也有好感,但是这跟喜欢什么的并没关联。
由于我爸和她爸那会儿关系铁得很,我时常会见到阿薇到我们家里来。这倒没什么,不过很快被班上男生知道后,我便充当了传话筒。有次我把一张纸条交给阿薇,阿薇什么也没说,只是脸红得厉害。后来吃饭时我问阿薇干嘛脸这么红,阿薇就拿脚踢我,我生气于为什么关心她却还踢我。于是差不多到初中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
那以后,我们又上了镇子上的唯一一所初中,同样她在隔壁班。她成绩好得一塌糊涂,几乎没掉出年级前三。不过面子又薄得要命,每次年级表扬在台上时头都使劲埋着。每天早自习都能听到她在领读。她普通话标准,声音又很好听。
我爸也说阿薇必然大有出息,而我就只有做苦力的命了。说得也在理,所以学习不好的我初中一完就跑去学理发了,到现在刚好出师一年,开始独立经营一家小理发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有点志气的吧。
虽说觉得阿薇前途远大,但我爸现在很不愿意见她。因为她一来,就免不了要借钱了。
麻五可以说是镇子上的坏蛋头子。已经中年,秃头,又矮又胖,但是在那群年轻的手下面前很有威信。麻五会让手下去收钱,但他从不干这个,麻五借钱,并且不急着让人还。这是一个惯常的伎俩,因为随着日子推进他就可以让利息水涨船高。那时候齐叔,也就是阿薇的爸爸,日益酗酒以致于大着胆子向麻五借了钱。
齐叔不过是无数被麻五下套的人中的一个,我知道一个叫阿杜的,被圈了八万也没完。最后他买了一把开山刀,想袭击麻五。结果被麻五手下打了个残废,在医院住了不到一周就跑出来,浑身还缠着没解开的绷带。去了哪里不知道,应该是死了。
原本是五百的,齐叔也不明白,这五百怎么就成了八千?但是又不能不还,挨过两次打后,齐叔就把家里积蓄都交了出来。基本上打算留着给阿薇上完高中的钱也就这么打水漂了。阿薇没了办法。她想上学,只能硬着头皮,一家又一家的。借。
我听说阿薇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那时候区政府奖励了一万,学校又拨了五千。阿薇二话没说就把这钱全还给了借她钱上完高中的人。那天见我爸喜滋滋得,他说:“这阿薇可真是出息了,立马就把借的钱给还了,就不知道拿什么读大学咯。哎,谁管得了这些呢。”
我把店盘了出去,差不多再过十天就要被别人接手了,钱就随身放我身上。
下午六点半左右,打暑假工的阿薇会从那棵苍老的榆树下骑过来,路过我这儿。我就站在店门口,这当儿不会有客人来,来了我也无心去给人理发。
还是那辆自行车,校服,还有老旧的书包。我拦下她,说:“我借钱给你,不像麻五那样收高利贷,你好好上大学就是了。反正你就是读书的料,不上可惜了。”阿薇的表情有些错愕,是啊,我们甚至都不大熟。她沉着脸什么也没说。我感觉真尴尬,手插进裤兜也不很自在,脑袋懵懵的,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最后我们达成一起走回家的协议。她和我拉些家常,声音很生涩。
“对了,你知道么?麻五死了,在另一个镇子被人捅了一刀,发现时已经不成人样了。”
先是一阵沉默,突然间,她转过头来对我咧嘴笑,很温和的一张脸。我知道,这间接害了她的“仇人”才是她难以启齿的心病。我们间的距离也无名得拉近了。
路过那家老铁匠铺时,她转口说道:“我不明白——你干嘛要帮我”
“也许你忘了,五年级那会儿我被一群高年级的欺负。你那时比很多男生都高,赶紧跑过来帮了我。那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可是我觉得被一个女生帮了这样的忙,以后别人该嘲笑我了,那之后我就故意躲着你不和你说话”
“这样啊——可是你把店转手了以后做什么啊,你爸妈肯定也不支持的啊。”
“我老早就不想干理发了,老是有不满意的客人说三道四,也窝囊。我一哥们儿介绍我去摆摊做烧烤,说这个来钱快。话说什么也比不上读过大学的,你以后出来肯定能找到轻松又赚钱的工作。”
“至于我爸妈——他们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头上”
“我这么努力学,只是为了——让我爸过上好日子,他爱我妈,什么好的都给我妈。但是她初恋情人一出现,就跟人跑了,她根本就不爱我爸,不爱这个家!”
“哎,爱情有时候也能让人抛妻弃子,你也别太怪你妈了”
“嗯……”
我们走到了青石桥,桥上只有我们。当然,还有天天在桥墩拉二胡的盲人阿陈。今天的曲子听起来格外亲切,仍带有那种在九天之外的遥远苍凉。又像是第一次听懂了,好奇妙的感觉。
这时候天变得昏黄,几朵纠缠的云因为和解而分开。微飔吹过带走了这天最后的炎热。我们静静站着,看闸门泄洪,轰隆隆。眼前清澈的河水流经脚下,变成一片混沌。它没有停留,继续往前,又恢复了起初的状态。甚至,更为之清澈了。
想告诉阿薇好多关于我的事,都说不出口。
我突然想到,她一定也是一样的。这些年,我们长大的这些年,一定有好多事无法共享,一旦共享就只有默默流眼泪。那就放着吧。
要到阿薇家了,远处可见一栋沉默的房子,没变。我早已经把钱偷偷放进她书包。这时候,我像一次永别般有些矫情得说了一些话,甚至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事实上,我老早就有了离开镇子去外面的打算。
阿薇一直微笑着,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我该好好看看阿薇的,就像是去仔细数数年幼无知的时光,但我看着地下,我有点想哭。
最后我问阿薇是否愿意在上大学前到我家坐坐。
阿薇轻轻笑着,不说话。只是眼睛很好看得直视着我,脸有些发红。
这时的我,早已不是那个会去追问女生干嘛脸红的小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