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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只手突兀地出现在玻璃缸壁上,紧接着,一张大脸贴了上来,被打乱的空气留下一圈圈灰色的印记,显得原本就很圆润的脸更加臃肿。
“妈妈,快看这里的鱼!”小孩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声音震动了玻璃,传导入水,里面的鱼被吓了一跳,慌乱地掉头。
这些鱼有着大大的眼睛,红色的身体,嘴巴一开一合吐着小小的泡泡,在装饰了水草与石子的天地间游来游去。但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显得比较呆滞,停留在一个小角落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鱼鳃细微的动作,你很难觉得它们是活物。
看到鱼的慌乱逃窜,小孩子“哈哈”笑着,觉得十分稀奇。又用手轻轻锤了几下缸壁,观察鱼的行为。赶来的女人赶紧把他带到一边,神色紧张地教育说:
“不可以那样做,不要去打扰它们的生活。”
小孩子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低下头,又抬起头:“我们家可以养鱼吗?”
“不可以,不是说了不要干扰它们的生活了吗?”女人有一头略显乱蓬蓬的长发,穿着酒红色连衣裙,脚踩红色中跟鞋。明明前几年刚踏入三十岁的大门,皱纹已经张牙舞爪地肆意生长,嵌进皮肉。
小孩子很不开心,堵着小嘴,蹲下来,去看地上的蚂蚁。女人一边和店老板打着哈哈,一边拉着小孩做自我介绍。小孩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叔叔好”,就缩到女人背后。
“小家伙看起来很活泼啊,多大了?”
“才上四年级呢。”女人回答。
店主听了,连忙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哎呀,这么大啦!那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啊,走在一起都像姐弟。”
“哎哟,哪有啦。”女人笑笑,紧皱的眉头松了一点,又和店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长里短。原本蹲在地上的男孩站了起来,跑回刚才那个玻璃箱旁边,看到鱼们又三三两两停留在水中,一动不动的了。
二
去卖水产的店看鱼,对于男孩来说,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他喜欢那些或呆板或活泼的小小生物,眼珠子亮亮的,和他一样。快乐的时光像昙花一样,在紧张的生活夹缝里顽强生长。大部分的时间里,男孩都在与数学题做斗争。他的桌上总是摆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作业。
幼儿园的时候,那会儿还没有数学题。当时男孩是被抓去学画画,画不到几节课就被老师劝退。你家孩子老爱往脸上抹颜料,让他画什么总是找各种借口上厕所,坐不住。于是灰溜溜地放弃走艺术的道路。接着是弹钢琴,那些音符歪歪扭扭龇牙咧嘴从琴键里蹦出来,如针一般窜入挨家挨户的墙壁,门前台阶快被踏成平原了。母亲和老师谈话的时候,男孩搓着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家里并不富裕,没办法承受再一次的失败。想了想,还是培养他写数学题吧,讲来能通过奥林匹克竞赛考上个好学校,就不愁以后的生活了。
男孩坐在一个没有靠背的木凳子上,握着铅笔,一会儿抓抓左脸,一会儿挠挠右脸,一会儿又盯着窗外飞舞的蝴蝶发呆,才好不容易写了一两道题。计算到一半听到客厅的门把手转动,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是某家水产企业一个地位较高的领导人物,母亲在美甲店工作。大学毕业没多久,母亲便早早与父亲结婚,办了婚礼,要了孩子,整个过程急得像打仗。女人想着自己和男人的学历不够,早点有个孩子把他培养成有文化的大人,这样一家三口都能工作,就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事情确实按她的计划良好地发展,还好是个男孩,成功的希望会更大一点。
男人带回来的食材总是鱼类,黄花鱼秋刀鱼罗非鱼各种各样的鱼。正是因为鱼培养了女人一手好厨艺,如果不把它们炸煎焖水煮腌凉拌做汤得精致多样,恐怕一家三口早已崩溃。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鱼,睁眼是鱼闭眼也是鱼。本来只有男人身上有海鲜的味道,时间久了,连男孩也觉得自己写的数学题也有海鲜的味道。似乎写着写着就会蹦出来一条鱼。
无论如何,吃鱼的时候,总是女人吃鱼头,男人吃鱼尾,男孩吃鱼肉。如果男孩吃不下,两个人才去吃剩下的鱼肉。男孩曾读过一篇故事,讲的是一位母亲总喜欢吃鱼头。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三
“学校让交校服钱,七十块。”吃饭的时候,男孩提起了这么一件事。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低下头,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应了一声,又继续吃饭。现在是禁渔期,生意萧条,男人的手头有点紧。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达成协议,另一方会从枕头内层掏出钱包,数着一张张皱巴巴散发化妆品香水味道的钱,交给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弄丢。
女人问起男孩的数学状况,后者草草搪塞过去。不好不差,卡在中间,能让人松一口气又继续憋气的情况。一家三口都在赶着奔跑。奔跑。男人想起自己站在岸上看手底下人打捞鱼的场景。那些鱼挨挨挤挤地装满了鱼王,远远望去一片以白色为主其它颜色为辅的海洋,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些鱼挣扎着,跳跃着。如果它们有腿,也许就会全力奔跑,逃回海洋深处。
四
男孩经常来家附近的码头,站在泥质的大地上,看渔船和人来来往往。那些船好像一条条巨大的鲸鱼公交车,吞下鱼群,吐出鱼群。大海广阔无垠,夜幕降临时会有一道光柱远远地射出去,那是灯塔在指引方向。
码头的人都认识男孩,他们见他来经常会逗他玩,或者塞几包小零食。他们问他爸爸妈妈怎么样啊,家里好不好啊,在学校有什么好玩的啊,喜欢什么啊。每当这时,数学竞赛的脚步声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海岸上走来走去,男孩便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宛如山一样跌宕起伏。
五
庄严肃穆的考场一片寂静,男孩坐在那个位置,大脑一片空白。在好不容易写出第三道题的答案后,他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在消亡。外面鸟儿的叫声把它从苍白的幻想中拉回现实。
男孩往左右看了一下,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呼呼大睡,有的从草稿纸上撕下一部分做纸团点兵点将。他趴在桌面上,盯着那一行行的公式,打了一个哈欠。又起身拿起笔,写了几个式子——老师说如果不懂写就写能记起的公式,也许会有分。思考了片刻,好像又不太对,不是这个公式,但是可能忽然知道怎么做了。划掉重写,写到一半,思路断了,好像原来的才是正确方向。再次划掉重写。男孩挠挠头发,坐在前面的老师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条鱼,一条静止不动的鱼。他盯着那条鱼看了很久。
六
竞赛结果出来了,当然离实际的“不好不差”有一点距离,三颗大小不一的脑袋低垂着。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男人和女人都是沉默类型的,不容易生气。他们只是叹气。这条路也被堵死了。普通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更是难比登天,怎么办?
男孩左右两只手牵着父母,两只手里都有茧子。那是他们过早的奔跑,时光残忍地刻下烙印。这还好。新闻上有一个孩子,一岁了还不会熟练地背26个英文字母,被母亲打骂。还有一个天才神童,据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写了几千首诗,有的还登在报刊上。那个女孩有一股老人气,端着双臂,高傲地盯着看报纸的人。还有一个每天练八小时钢琴的,拉二胡的,吹笛子的,跆拳道黑带的,学书法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邻居家有个姐姐比他大,正在上初中。这个姐姐很会交朋友,她的社交能力让人怀疑能进外交部。这个姐姐不学习的时候做微商,挣了很多钱,带父母出去旅游。学习成绩也很不错。
男孩紧紧握着那两群茧子。他说,我不太喜欢学数学。
“那你喜欢学什么?”男人停了下来,尽可能有耐心地问。女人也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他,眼里情绪复杂。
“游泳吧。”他指了指小区里的游泳池,那里有许多或老或小的人们在里头嬉戏打闹。
男人和女人用时把视线移到湛蓝的水面上,那里泛着粼粼波光。
“你确定?”男人狐疑地问。
男孩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看着父母。
女人继续把视线扔在水里,没有与他对视。水里的人欢快地游动,如同一条条快乐的鱼。
七
吸气,起跳,入水。水花的声音一层层流过男孩的耳朵,他觉得那里嗡嗡作响。等到稳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起伏了。他慢慢地向前游动着,像一条鱼一样。女人坐在岸上看他游泳。男人找了一份兼职,好度过这漫长的休渔期。阳光一闪一闪地,照着万物,亮晶晶。男孩游到对岸又返回来,停在母亲这边。
他问:“今晚还吃鱼吗?”
女人说:“没有鱼可以吃了,我们今晚吃鸭肉。”大大的太阳镜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喜悦如水流一般冲击着男孩。他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里。他一边游,一边想着曾经在店里看到的鱼。它们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是不是会很孤单?如果说鱼也会流泪,那么水产店里的水,一定是比海水要咸得多的。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看到有几个小孩正坐在公园的沙池边上堆沙堡。他们光着脚丫在地上跑来跑去,欢快地歌唱,似乎不知烦恼。男孩已经很久没见过学习以外的世界了,他总是在奔跑。
“妈妈。”他忽然扯了扯女人的衣角。
“嗯?”女人轻轻应了一声。他们一家三口都属于不怎么说话的类型。
他终于鼓起勇气:“为什么吃鱼的时候,你和爸爸总是吃鱼头和鱼尾?鱼肉很好吃啊。”
“……鱼头和鱼尾也很好吃。”女人摘下了太阳镜,眼睛周围有一圈眼角纹。
“鱼肉最好吃。”
“……我们不喜欢吃鱼肉。”
“是不是小孩子都喜欢吃鱼肉,长大了就都得喜欢吃鱼头和鱼尾呢?”
“……”
男孩咬了咬嘴唇,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高高的女人。
女人也看着他,蹲了下来,摸摸他的脑袋:“是。”
“那我们都好可怜。我们只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鱼肉,再把这些得到的鱼肉交给我们的小孩子,像一个接力棒。”
饱经风霜的脸庞少有表情,但是皱纹松动了一下。女人静静地看着他说,“我们都不能给给我们吃世界上最好吃的鱼肉的爸爸妈妈吃世界上最好吃的鱼肉了。”
这句话很长,小孩子表达得有点不利索,磕磕绊绊还读错了几个字,含含糊糊。但是女人听懂了。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接续与奔跑,习惯到近乎麻木,如一滩死水。
可是即便当死水跃入一条鱼时,也依旧会溅起一圈圈涟漪,和潋滟的水光。
八
今天父亲又带了一堆鱼回家。那些鱼装在袋子里,一蹦一跳的。
男孩接过袋子,与里面的鱼对视一眼,忽然从打开的大门跑了出去。
“哎!你这小孩干什么呢?”背后是男人的呵斥。
女人一把拉住了男人。
“换换吧。”她只是说了这几个字。这三个字吐得特别轻,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说“缓缓吧”。
女人拿出了一张男孩游泳得奖的奖状,男人眼里有光,但很快便黯淡下去。他接了过来,用手把奖状抚平,高高举起。夕阳的光芒一泻千里,刺得人睁不开眼。
男孩来到了小河边。河流清澈见底,不少鱼儿在其中嬉戏打闹。光滑的鹅卵石被黄昏渡上一层金色的影子,远远看上去像一座座金矿。
男孩蹲下身,将袋子里的鱼倒了出去。扑通扑通。那些垂死挣扎的鱼一感受到水的清凉,立即瞪大了眼睛,它们向着两头游去。原先在河里的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犹如在看天外来客。
男孩坐在地上,即使泥巴和草脏了裤子,他也丝毫不在意。他看着鱼群缓缓游走,袋子里只剩下鱼的眼泪。那些鱼不断地向前游去,会碰到石子,会碰到树根,会碰到水草,会碰到暗流,不断地游啊游啊,最后游向广阔的大海。
当最后一条鱼游走的时候,它忽然转身看了男孩一眼——也许它是有灵性的。然后继续向前。
那条鱼游走的姿态,多么像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水里奋力学习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