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黄昏中(十八)

——老人日记

手机响起连续的“嘟嘟”声,不用猜,我知道又是女儿发来一“堆”外孙的活动照。这让我兴奋。透过窗帘看到天色已亮。此时,大概早上五点左右。拿过手机一看,有照片也有视频。他们又去农场了。在加拿大,周末带孩子去农场参观、游览或采摘,是一项非常好的活动。孩子们也乐意去。农场主把那些废弃了的拖拉机或其他机械的大轮胎漆成红色、黄色或其他颜色,再把这些轮胎堆成各种形状,让孩子在上边爬来爬去。几根粗大的、上百年的枯树,搭成孩子们喜欢的独木桥;谷仓或草料库成了孩子们翻滚、捉迷藏的地方。这阵子,正是收获草莓的季节,可以随意吃,吃够了,再买一些带回家。那些黄色的、暗红色的大南瓜在停车场边上堆成小山,是为了方便人们搬上汽车。南瓜不称重,论个,可以任意挑选。我记得,大概5加元一个。

农场不远,女儿几乎每年都在不同的季节带儿子去一趟。

外孙的照片和视频是我的精神食粮,隔几天就会发来一批。女儿发,姥姥也发。那些照片有孩子玩耍的,有上学放学在路上的,不管干什么,只要那照片上有他就行。不过,有时也会闹“饥荒”。一连数日,好像外孙在加拿大那边消失了,或者我像是被她们遗弃了一样,迟迟不见有发来的照片。

我躺在床上,一张张地看,有的反复看几遍。我挑出好的存起来,过几天拿去扩印。小家伙明显地长高了,像牛犊般强壮。

看完照片,六点半左右。我心情愉悦,开始向“微友”们恭问早安。恭问早安的文字,有时候自己编写,大部分是借用别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微友”之间兴起了这种互问早安的礼仪。平时,这些朋友也联系得少了,问早安即是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往。对于时间充裕的人来说,这没什么;但对那些上班的人,难免会造成一种负担——不回复,仿佛没礼貌;回复,也许没有时间。我以为:恭问早安的信息你可以发,但不要期望对方回复。

自济南大热后,我不再去泉城公园。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我的自然醒,一般是凌晨五点左右,有时候四点多就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极佩服那些能睡“回笼觉”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依旧睡眠很好的人。老管就是这种人。早上醒来,上完厕所,甚至喝完一壶茶,又去睡了,竟能一觉睡到九十点钟。年轻人这样不足为奇;七十多的老人,像他这样的,便属于稀有动物了。

起床后,我把南北的窗户打开,给屋里换换空气。天凉的时候,风会带着植物的清香吹进来。此时,涌进屋里的风却裹挟着一缕缕热气。单讲气候,济南真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入夏后的气温往往在全国排名第一。

洗漱完毕,我赶紧去把窗子关上。就这十几分钟,涌进屋里来的已是热辣辣的夏日。我关紧窗,顺便把窗帘也严严实实地拉起来,希望能挡住外面的热浪。

拉上窗帘后,我开始服药。大部分药都需要饭前服用,降脂药、降压药、控制类风湿关节炎的药等等,只有“二甲双胍”是饭后服用。许多药一旦服用,终生都不能停了。得病前,我很少吃药,也没记得打过吊瓶。得病后,吃药成了每天的必修课,走到哪里首先要带够了药。想想,不免悲哀。

随后,我开始准备早餐:一碗麦片,两个煮鸡蛋,再加上两片面包和几片牛肉。在加拿大时,女儿总嫌我吃得太多。她说:“你这是在体内堆积毒素,吃不出病来才怪呢。”但吃个半饱,似乎又觉得亏欠了自己。

早餐过后,家务活动便准时铺开。我先是把厨房、卫生间、卧室打扫一遍,然后开始擦地,擦地是我雷打不动的日常——理性明明在耳边念叨:屋里只有我一人,窗帘也总拉得严实,哪会进来灰尘?但仍是拿起拖把,认真仔细地擦拭一遍。

这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拖布擦过的不仅是地板上看不见的浮尘,仿佛连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情杂念也一同拭去。

干完这些,已是早上八点多。加拿大那边是晚上八点多。两地正好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我看着表,想象着此时此刻女儿在自己家里的情景:此时,她们吃完饭,已把所有该洗的餐具都放入洗碗机;这会儿,她正在教孩子学习汉字;九点了,她们大概都洗完澡了。九点,是与女儿视频最恰当的时机。早了,人家不接电话(正忙着什么);晚了,如果超过九点半,她也不再接电话——要陪孩子睡觉,还要给他读儿童读物。

我们也不是每天都视频。大概每周一次,一般是选择星期六早上,也就是加拿大周五的晚上。而且,每次都不会时间很长,少则五六分钟,多则十几分钟。看看外孙,听听讲他的事情。哪怕是他在学校调皮捣蛋的琐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赶上那小家伙高兴,还会和我聊上一句:“姥爷什么时候来呀?别忘了给我带玩具。”

就这一句,足以让我整整一天都心清意爽。此时,如果有人找我借钱,大概率我会出借的。

随后,一天的时间便完全由我自己支配。

我开始看书。最近,我一直在看台湾作家余光中的书。过去,我不熟悉这个作家,偶尔一次读到他的文章,竟读得出神。随即,我便在网上搜索,一口气买了他的十几本书。他那首打动过无数人的诗《乡愁》,我也印象深刻,但当时没记住作者的名字。

我看书很慢。看看停停,看到入神处,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进入作者描述的场景中去,还会在脑海里浮现出作者描述这一段时的神情和心理。这种感觉是最近几年才有的。就这样,一上午看不了几页书。

年轻时我酷爱读书,随后的十几年,也许几十年,再没有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过书。尽管我书房的三面墙壁上都是书架,那只是摆了一个喜欢看书的姿态而已。大病后,我才毅然决然地合上眼前的纷扰,转身扑向书籍的世界——那里有能抚平褶皱的温柔,有能拓宽心界的辽阔,更有在迷茫中为灵魂锚定方向的力量。从此,我遁入更辽阔的宇宙,重新发现了被生活掩埋的自我。其实,生活中我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些。几十年间,我曾经无节制地吸烟,一天能吸四十多支或五十多支烟;也喝酒,尽管没有酒量,但喝酒的场合多得疲于应付。当然也去夜场,也去打麻将,也去赌场。生意场上的人认为,那些都是必须的,没有那些,几乎等于江湖上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在加拿大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明白:生意人沉湎的那些龌龊的嗜好,只是中国生意场上的“特色”而已。生意人的正常生活是另外的样子。

大病之后,“那些”也在我的生活中戛然而止。我仿佛从尘世间穿越到佛界,就像一个酒色之徒剃度出家。我刻意去拥抱孤独,让孤独成为生活的常态;读书,则是我每日的诵经。我的读书,是心与文字、与作者的静默对话。我借由文字的载体,与某种超越日常的精神维度相连,于尘世中筑起一方安宁的精神结界,让心在专注中获得安顿、享受孤独。

读书持续到中午,我合上书,开始在室内锻炼。我穿上跑步鞋,扎紧了护腰带,先是半个小时的拉伸。墙壁、门框都是我拉伸的器材。随之,再来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撸铁,哑铃、橡胶带、拉力器等,轮回几遍。然后是四十分钟的原地慢跑。锻炼的过程中,我听着音乐,开大了音量,让整个屋里充满生机。我偏爱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外国老歌——歌手的嗓音苍老而沙哑,像被时光打磨过的老木头,却又带着一种悠长的温柔,在旋律里缓缓流淌。我听不懂歌词,可那音乐响起,旋律铺开,心就像被什么轻轻裹住,说不出的熨帖与动容。

锻炼,实在是极其枯燥的事。重复的动作、汗水浸湿的衣衫,我多少次犹豫着想饶过自己,就休息一天。但我从未偷懒放弃。最后,那种汗水蒸发后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畅快感,总能盖过先前的犹豫和疲惫。

几年的坚持,身体给出了最实在的答案:手臂和腿上显而易见的肌肉是看得见的勋章。更重要的是,血糖、血压、血脂这些曾让我悬心的指标,都稳稳地停留在健康的刻度里。

锻炼结束后,我开始吃一天中的第二顿饭,也是一天里最后的一顿饭。我一天两顿饭,大概已坚持了六七年。而且,我最近又开始减肥,这顿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不炒什么菜——煮玉米,煮土豆,煮胡萝卜,不放盐也不放油。馒头、米饭已成了我的回忆。

准确地说,我的午睡应称为下午睡,一般是下午三点到四点左右。有时候,醒来一看表,也就睡了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写作,一般从下午开始,这段时间很长,如果从下午五点算起,到晚上十点钟已是五个小时了。写作的过程中没有人打扰,也没有电话打来。曾经的喧嚣,早已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老年人的生活:一天,一周或一个月没有一个电话,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实,许多老人都是靠坚强的意志活着。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一种享受,也是我一半的生活。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写什么和不应该写什么。每一篇文章,都是我把自己的过往和感受心平气和地讲述出来。我讲过的每一个故事、甚至每一个细节和人物都是真实的。记不得是哪个作家说的话了:不会撒谎的人,只有行将就木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婴儿。事实如此,我从不会去刻意回避和讨好谁,也不求任何回报。只是为了讲述。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的话,那就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有一个老人如何活着。

这一天如果有体育比赛,譬如欧洲杯足球赛,我绝不放过;法网、温网、澳网,尤其到了八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决赛时,我场场不落,熬夜也看。国内的中超联赛以及CBA,我基本不看。年纪大了,生不了那气。

今晚23点是温网男单决赛,辛纳对阵阿尔卡拉斯。这场比赛我盼了好久,也许能打三个小时或四个小时,注定是一场世上最精彩的比赛。我喜欢那个冷静沉稳,球技精湛,敢打敢拼的辛纳。也喜欢那个充满激情,更具攻击性的阿尔卡拉斯。他们谁赢了我都高兴。为了看这场比赛,我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打动不了我。平日里,我绝不熬夜,十一点左右我准时入睡。

我的日子平淡无奇,像被折叠起来的旧日历,每一页都印着相似的清晨和黄昏。今天重复着昨天,仿佛时间不再向前流淌。

最近,我的心里时常会浮现出一个场景:万籁俱寂的夜空,无垠的草原,银色的月光,一匹孤独的骏马。流星划过天际,四下优美寂静,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不知道,这有什么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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