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黄昏中(十一)

——谁陪我去医院

早上醒来,我突然意识到:明天就是星期二了,我还没找好陪我去医院做胃肠镜检查的人。这事,今天必须完成。

检查是一周前预约的,不能变。否则,又得重新预约。这规定,以前不知道。那会儿还没退休,也很少去医院,偶尔去的时候,也是前呼后拥。没感觉到有什么不方便。现在知道了,做胃肠镜检查需要家属陪伴;还知道,老人们,找个人陪着去医院有多么不容易。

上次,是我和老孟都做胃肠镜检查,他找的熟人,我们一起住院。两个人一前一后,我检查时他陪着我,他检查时我陪着他,也没觉得不方便。

现在,情况有变。老孟在儿子的督促下,已与前妻重归于好。再去拉着人家,就不像以前那般随意了。而老管呢,正忙着照顾他那病重的妹妹,一步也离不开。过去,经常走动的就我们三个孤老头子。现在,一个不再单飞,另一个脱不开身。找谁呢?那些有家有业接孙子送外甥的朋友,就更不好意思惊动人家了。

像往常一样,我早上四点半左右起床,洗漱完毕后匆忙出门。我每天都像钟表一样,五点整,会准时来到泉城公园西门。

此时此刻,天还未亮,公园里的空气清新凉爽,各种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一场林中晨曲。

我一成不变:每天要沿着公园的小路走两圈。一圈四千多步,耗时三十分钟左右,走两圈正好一个小时。

走着走着,我想起找个人陪我去医院的事:找别人太麻烦,还是和老孟说一声,让他陪我去医院吧。可这念头转𣊬间又被自己打消。他刚刚和前妻合起来生活,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走完两圈,天已大亮,缭绕在林中的薄雾已经散去,晨光在公园的小路上投下一道一道柔暖的长条。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然而,大多是老年人,很少见到年轻人。

象往常一样,六点十分左右,我从公园的西北门出来,来到全民健身活动中心的场地上,在这里再玩一会儿健身器材。医学院退休的翟老师、铁路上退下来的老曲,省体委退休的老赵,差不多每天都遇见这些熟悉的面孔。大家相互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便自顾自地锻炼着。期间,也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几年下来,这些人彼此之间只了解对方的概况,并没有更深的交流。更不会知道:今天我为了找个陪着去医院的人而如此窘迫和为难。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这些人便先后散去。场地上,会重新更换一批新的面孔。

回家的路上,我经常去“超意兴”吃早餐,十几块钱便解决问题。吃腻了,便去旁边吃老豆腐或沙县小吃,还有再往北一点的南京小笼包。

我住的这条街道至少存活了几百年,许多房屋已被列入文物。白铁皮围挡起来的几个院落早已人去楼空。那里边是清代也许是民国的房屋,墙面斑驳,砖皮大片剥落,露出黯淡夯土,房顶上长出小树,墙角全是茂盛的荒草。这情景,使整条街都俨然一副迟暮老者的模样。

到家的时候刚刚七点,肆虐的热浪逐渐袭来。我立刻关严窗户,拉上窗帘。这样屋里会凉快许多,有时候,一天都不用开空调。

此时,是加拿大的晚上,女儿已经下班回家。也许正在做饭,也许已经吃完饭。我常常在这个时候和女儿在微信上聊聊天,或者在视频上看一下外孙。每次都不会时间太长,时间一长,人家会烦。尽管与女儿的聊天短暂,但对我十分重要,这几乎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在视频里看到外孙,哪怕是一分钟或者闪过他的几个镜头,也令我一天都心旷神怡。

明天去做胃肠镜检查的事,我曾告诉过女儿。她大概忘了,几次通话中她都没再问过。

接下来,我要擦地。擦地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天天擦地。成年累月,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人造访。这地,两天擦一次或者三天擦一次都行。可我不擦地就心神不宁,擦完了,便泰然自若。有时候明明已经擦过地,过一会儿,却忘了,又回头再擦一遍。我观察过:老孟和老管的家里,一周甚至一个月都不会擦一次地,沙发底下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还有一件每天必干的事:在微信上给大家请安。不图功利,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言辞,都是转来转去的语句,很少有什么新鲜词。可我坚持着,每天都给微信好友们发早安的信息。有时候,我倒觉得,那像是告知对方:我还活着。

去年的时候,老孟还没与前妻复合。老管的妹妹也没得病。那段时光倒是阳光灿烂。三个无牵无挂也无人过问的孤老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一阵子,我们天天在千佛山公园见面,先是围着山走一圈,然后在山下的松树林里吹牛聊天,一直吹到天完全黑下来,被蚊子咬一身疙瘩,这才各自回家。夏季,我们还一起去海边度假。三个人各租一套房子,我负责做饭,老管打下手,老孟则负责吃或者偶尔买点菜。

现在,好时光没有了。老管的妹妹无儿无女,丈夫又刚刚去世,她病得很厉害,老管不能不管。老孟与前妻分开了十几年,彼此的生活习惯已经固化,也需要磨合。

我把地擦完,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此时,早上八点左右。随后,我坐下来看书,或者写点东西。我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纸质书。近几年,又非常喜欢读南美那些作家的书。胡里奥·科塔萨尔、巴勃罗·聂鲁达,还有马里奥. 巴尔加斯. 略萨的书。当然,我更喜欢的还是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在中国出版的书,我几乎一本不缺,甚至连那些写他的传记,我都收集齐全。《百年孤独》我记不清已读过几遍;《活着为了讲述》是我放在手边的书,时不时的会拿起来读上几页。

五四时期的那些作家文人的作品,我也喜欢,那时候的语言风格与现在不同,如果慢慢读,细细品味,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觉得,读书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孤独,就去书中的世界里找繁华;如果你觉得郁闷,在书里也能找到幸福和快乐,还有坚贞不渝的爱情。

临近中午的时候,张峰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钓鱼。张峰是我比较要好的钓友。他告诉我,大清河、云蒙湖都出鱼了。

“我去不了。明天我得去医院做胃肠镜检查。”我回答他。

“那好吧。”

张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也不问我为什么去做胃肠镜检查。不知道我让他陪我去医院,他会怎么说。

临近中午,又到了我锻炼的时候。如果说我这个人比较自律的话,那就是我能够坚持在家里锻炼。这锻炼,极其枯躁,仿佛病态似的自我折磨:半个小时的拉伸,半个小时的肌肉训练,接下来,是四十分钟的原地慢步,至少四十分钟,一秒不能少。三间房子的墙壁上都挂着石英表,差一秒我也不会停下来。

锻炼完,已是下午两点。

这会儿,老管打来电话。他妹妹的病情又加重了,想送她去住院。但哪个医院都不肯接收。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让妹妹住癌症病房,而她已是癌症晚期,除了肿瘤科,哪个科都不肯收她。

老管的妹妹是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同时已经扩散至其他器官。老管隐瞒了她的病情。告诉妹妹她是胃溃疡。手术后,医生曾明确地告诉老管:她妹妹大概只有三个月的存活期。但是,截至到今天,妹妹已经整整活了一年。这被老管归功于他对妹妹隐瞒病情的缘故。

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半个多小时,我听着,偶尔用一声叹息来回应他。他打电话的目的,只是找个人说说话,发泄一下而已,我帮不了他任何忙。细想想,老管真够难的!七十多岁的人了,孤苦伶仃,多大的事全是一个人扛着。

电话中,明天去做胃肠镜的事,我只字未提。

下午两点半左右是我的午饭时间。我一天两顿饭。晚上睡觉前,如果饿极了,就喝点酸奶,碳水化合物一点不沾。愁人的是,即使如此,我的体重依然稳如泰山。

吃过饭,我上床睡一会儿,有时半个多小时,有时一个多小时,一直睡到自然醒。

午睡起来,要么继续看书,要么就开始写作,全凭兴致,我从不强迫自己。

有时候,心情好了,我会漫无目的地去坐公交,不管哪一路,也不管它去哪里,碰上哪辆坐哪辆,一直坐到终点站。下车后在周围溜达一会儿,再坐下一班车回来。公交车的好处是:它能把你拉过去,还会把你拉回来,而人生却像坐上了一辆单程车,一直把你送到生命的终点。

今天下午,突然来了灵感,我一刻也不停地写一篇记叙文章,讲述自己在非洲收宝石的故事。不知不觉写到晚上九点。猛然间,又想起,还没找到明天陪我去医院的人,心里微微有点发慌。

医院里有规定,做胃肠镜检查的人必须有家属陪同,还要家属在一份声明上签字。这几年,我独自完成多次检查,唯有胃肠镜检查因家属签字的规定,如横亘眼前的高山,令我难以跨越。

我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能陪我去医院的人,各种面孔过电影似的一个个闪过,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我除了有几个比较好的老年朋友之外,还有几个在一起钓鱼钓了多年的钓友。假若我求助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陪我去医院的人。主要原因是:我张不开口。承受不了拒绝。

如果我打电话给某一个人,问道:“明天有时间吗?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哎哟,我明天上班。”对方如果这样回答,那就十分尴尬。其实,人家并没有多想,只是实话实说。但对于我,这尴尬会持续很长时间,连下次钓鱼见面时都觉得别扭。

假若我再打电话给另一个人:“你明天有时间吗?我要去医院做胃肠镜检查,需要有个人陪伴。”

如果对方问:“怎么做胃肠镜检查还一定要人陪呢?”其实,人家也只是随口一问,许多人并不了解做胃肠镜检查的规定。

接下来,我会被迫地去给对方解释医院的规定。我觉得任何解释都是一种示弱和哀求。我不喜欢那样。

网络上有一首歌叫《我的孤独,谁知道?》,歌词记不全了,单单这题目就足以让人震憾。第一次听到时,我感动得泪流满面。那首歌的作者也肯定是个老年人,不然怎么能强烈的打动我的心。

如果只是一次普通的胃肠镜检查,我早就放弃了,何必找这个麻烦。去年,肠胃不适,吃了不少的药仍不见效。医生建议我去做个胃肠镜检查。一检查,来了一个恐怖的警告:早癌!十二支肠上有一个四厘米长的息肉,已经开始癌变。好在检查的及时,治疗的快。否则,后果极其严重。

这是上次手术后的第一次复查。所以,我十分重视。

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医院病房楼的一层大厅里有护工中介服务。上次老孟住院时就是在那里找的护工。工资是一天260元。我从排队到检查完,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最多三个小时。我可以给他半天的工资。也许给半天的工资,人家不愿意。因为,随后的半天他能找到工作吗?干脆,就给人家一天的工资。干三个小时,拿一天的工资,换了谁都会高兴。

想到这里,我一阵兴奋。是啊,如今的老年人需要去购买各种各样的服务。随后,我找出留存的电话,给中介打过去。

电话接通后,我详细地告诉了对方自己的需求。

“我们是按天收费的。”中介人说道。

“没问题,不管多长时间,我都给他一天的工资。”果然,和我刚才想的一样。

很快,我和中介人便达成了口头协议。

安排妥当,我想再从头捋一遍刚才写过的文章。

电话又响,接起来,是中介人打过来的,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护工不能代替你的家属签字。你还是找家属吧,我们只能做护理工作,甚至用轮椅推着你……”

我不想继续听下去,绝望地挂断了电话。

顿时,我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悲凉,无奈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如何应对明天的检查。

几分钟后,准确的说是十点十五分。王春光来电话说,他明天上午过来给我送车。我的车是两天前送到他们的店里保养的。

“先别来了。”我说,“明天上午我去医院做胃肠镜检查。”

“谁陪你去?”他顺口一问。大概,他也做过这种检查,好像很熟悉其中的规则。

“没人陪。”我回答道:“明天我想去医院找个护工陪着。”

“我陪你去吧。”他主动地说。

猛然间,我眼前像是闪过一道亮光,又如同溺水者抓住一块木板,说:“你能抽出时间吗?”

“能!”他很干脆,“几点?”

“上午十点半。”我答道。

“那就麻烦你了。”我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挂断电话,我心里不由的想:这人值得深交。

王春光是汽修店的修理工,四十多岁,高密人,在济南打工近二十多年了。我们是修车时认识的,一直相处的很愉快。交往中,我感觉他值得信赖,我的车从保养、年审到买保险全都交给他。如果不是他打来电话,我压根儿想不到让他陪我去医院。因为,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随后,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但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打算再看一会儿书,就去洗漱睡觉。明天早一点去,争取十点前赶到医院。

临睡前,我吃了一片“安定”,依然反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医院的规定,能不能针对孤身老人灵活一点,需要让病人家属签字的文件,电子签名也视为有效。

那样的话,就不用如此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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