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衲奉皇上御旨,正与翰林学士解缙负责主编一部囊括古今经典的旷世巨著,卷帙浩繁,先后征召了全国两千多名饱学之士共同参与修编,为有史以来修书规模之最。《万法归元经》作为洪武时期最著名的集大成之作,汇聚了数十位道家名士的心血,理应在收录范围之内。所以老衲恳请楚少侠能将书中除武功修习法门外的其余部分传承下去,不至于让先贤智慧湮没于浩淼史海。”
楚君城曾听纪纲提过修书一事,知姚广孝所言不假,顿时肃然起敬,抱拳道:“国师情怀高洁,晚辈敬佩万分,只是晚辈得授典籍之时,曾与人立下重誓绝不外传。请国师宽限时日,容我同那人商议过后再行答复。”
姚广孝坦然道:“无妨,此事可以从长计议,毕竟此书背后牵涉过广,少侠理应小心行事。如此浩大的一项修书工程,没有两三年是完不成的。书成之前,老衲会一直留在金陵,随时恭候少侠指教。不过眼下有一件事情,却是需要楚少侠马上去做的。”姚广孝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楚君城道:“愿闻其详。”
姚广孝压低声音道:“贵派掌门王道恂有谋逆之举,皇上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今京城内乱既定,该是他出手之时。听闻皇上已做部署,欲要血洗武当派,以此来震慑武林群雄。老衲念少侠平乱有功,不忍少侠师门蒙难,特来相告,还望早做打算。”
“什么!”楚君城吓得面色惨白,手足无措,“这……这该如何是好?”
姚广孝不紧不慢道:“楚少侠勿慌。从圣旨下达到官员接旨,中间隔了一个多月路程。少侠不妨快马加鞭,赶在地方官军到达前将王道恂绳之于法,主动献于朝廷,再由老衲向皇上谏言,这样方可免除武当派的灭顶之灾。”
楚君城如梦初醒,拜道:“多谢指点,国师大恩大德,武当派上下铭记在心。”
“少侠不必多礼,尽早打点出发吧,别忘了咱们的约定,老衲就先告辞了。”姚广孝起身欲行,楚君城又想起一事,道:“京城已经安然无事,天策剑本是国师所有,也该物归原主了,我这就去取来归还国师。”
姚广孝摇首道:“虽然少侠不愿在朝为官,但老衲相信皇上还是愿意让少侠执掌天策剑的,万一哪天京城再生祸事,少侠便是希望所在。更何况现在此剑已经名动天下,你只要请出御赐宝剑,地方官员无不俯首帖耳,行事多有便宜。”
“还是国师考虑周到,君城谨记。国师请!”楚君城将姚广孝送至大门口,再三拜谢后急匆匆地找两位兄长商议。
听完楚君城的转述,郑和感慨道:“道衍大师当世高人,绝不会觊觎经中武学,况且皇上修书是一件泽被后世的大事,他的提议三弟可以考虑一下。”
楚君城朝梦醉撇了撇嘴:“喏,看护经书的人在这呢,行不行得他说了才算数。”
梦醉淡淡地道:“我接到的师命仅仅是不准让匣中的藏书流落在外,可没限定其他的方式。你现在就是一部活的经书,难道还要我把你也抓回销魂洞关押起来?”他用诙谐的回答表示了默许。楚君城长吁一口气,梦醉对待此事的态度远比他想象的要积极。
郑和大喜道:“好!二位贤弟如此开明,真乃大明之幸。不过正如国师所言,修书之事可从长计议,救人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三弟,你还是按照国师的吩咐,尽快动身吧。武当之事务必速战速决,否则朝廷大军一到,数百无辜生命就会白白断送。二弟,你若得空,就陪三弟走一遭,助他一臂之力。”
梦醉漠然地横了楚君城一眼,似在为之前被楚君城拒绝感到不悦。人命关天,楚君城哪里还敢坚持门户之见,扯着梦醉的衣袖道:“好梦梦,别生气了,快帮帮小弟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咳……嗯。”梦醉没好气地一把拉回袖子,算是答应了。
楚君城大喜道:“就知道梦梦最好了!兵贵神速,我们去收拾下东西马上出发!”
结义不久的三兄弟就此分开,梦醉陪着楚君城前往武当山,而郑和自往福建督造船只。走出金陵西面的三山门,楚君城回首望着巍巍城墙,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多月前,他和李亦晴第一次来到金陵,也是这般仰望皇城,而在经历了这段诡谲多变的动荡之后,那位让他又爱又恨的异族女子终是离他而去,远渡扶桑。随着西行的脚步,两人间的距离会越拉越远,此生还能再见到她吗?一切未知,唯余嗟叹。
临行前,郑和硬塞给他俩丰厚的盘缠,因此两人途中频繁以新替旧更换马匹,马不停蹄地赶路,等他们到达均州城时,比传旨的使者足足早了五日。此时已是隆冬季节,他们一路从依旧风和日暖、草木丰茂的江南来到呵气成冰、银装素裹的西南边陲,经历了巨大的气候反差,好在二人内功修为颇深,倒也没觉得特别不适。
楚君城道:“出均州城向西百里就是武当山,按我们的脚程还需两个多时辰,到了也是夜里了,投宿多有不便。眼下我们既已把朝廷使者远远甩在了后头,倒不如先在城里找家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上一晚,养精蓄锐,毕竟后头还有恶战等着我们。”
“钱在你身上,一切悉听君便,我只负责帮你料理敌人。”梦醉不置可否地答道。
楚君城拍拍钱袋,笑道:“哈哈,反正大哥给的钱还剩很多,我就借花献佛,请你住一回城中最有名的客栈,走吧。”他吹了声口哨,走到前头带路。
相比金陵的富丽堂皇、秦淮河的婉丽多娇,均州就显得有些苍凉清冷,但因靠近武当山,城中道教氛围非常浓厚,家家供奉真武大帝,建有多处真武祠、真武殿等建筑。城外临江处有沧浪亭踞立,《楚辞·渔父》中那首传唱千古的《孺子歌》让这座亭子声名斐然,时常有文人墨客来到这里凭吊屈原,遣情抒怀。
二人牵马徐行,来到一家名为沧浪风韵的客栈打尖住店。店如其名,装饰得庄重雅致,大门外那对楹联有别于寻常商家,格外引人注目,用的正是《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驻足间仿佛看见了滔滔沧浪水载着那一缕英魂亘古流芳,果然是深得沧浪遗韵。
他们刚坐下点好酒菜,就听邻桌有人大声道:“你们听说没有,近日在均州城为非作歹、残害儿童的恶人被抓住了!”
此话一出,邻桌立时就炸开了锅,纷纷问道:“啊?此话当真?”
那人来了兴致,一拍胸脯道:“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那贼人被一群衙役戴上重枷锁上铁链抓进了大牢。”
“太好了!这件事闹得城中人心惶惶,接下来总算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隔壁王寡妇自从遗腹子被害,整个人跟没了魂似的,天天跑到州衙门口哭闹喊冤,这下子终于有个交代了。”
“可不是,城里出了这档子事,我家那婆娘紧张得把一双儿女都送到了外乡的亲戚家,我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据说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极其歹毒,那些失踪的小孩被找到后,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竟有这么残忍的人!也不知道这杀千刀的长啥模样,是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人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摇头道:“不,面相不仅不凶恶,看着还挺秀气的。听在场一位官老爷说,凶犯居然是武当山的道士,所犯恶行被同门告发,掌门于是下令将他抓来见官。”
一听这事和武当派有牵连,楚君城就多留了几分心眼。
“啧啧,想不到武当堂堂名门正派,也会出这等大奸大恶之徒。”
“可掌门王真人却一点也不偏袒门人,真是大公无私的好人啊。”
“是啊是啊。”余人点头附和。
楚君城听得胃中直犯恶心,心道:“这些纯朴的百姓皆被王道恂光鲜的外表欺骗,哪里会识得他背后的那张丑恶嘴脸。落难的武当弟子很可能遭遇了卫师兄那样的情况,被诬陷成了邪魔外道。不行,事关武当清誉,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不如今晚就来个夜探大牢。”拿定主意,他低声道:“梦梦,我今晚要出去寻乐子,你要来吗?”
梦醉本对这些传言毫不上心,只顾埋头吃饭,听楚君城这么一说,停箸道:“看你一脸坏笑,是不是又想去招惹事非?得了,我这个做二哥的总得照看着小弟吧,去。”
二人快速吃完饭,在客房略作休整,等到一更天时溜了出来。隆冬深夜,天寒地冻,街头除了回荡着更夫那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提醒外,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梦醉随着楚君城来到州府大牢前,讶道:“玩这么大?劫狱!”
楚君城赶紧捂住他的嘴,轻声道:“我们是朝廷顺民,怎么能做这种严重违法的勾当,顶多也就是进去看看……看看而已。梦梦,一会儿下手轻点,不要伤人,点穴放倒就行。等等,需要蒙面吗?”
“锦衣卫的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怕这儿?”梦醉冷笑一声,翻越高墙,运指如风,见人就点,大牢里那些值守的狱卒哪里是梦醉对手,都只觉眼前一花,在看清来人之前就不省人事了。有梦醉打头阵,楚君城也乐得清闲,大摇大摆地跟在他身后。
牢内的囚犯见有人闯了进来,欢呼声此起彼伏。一位花甲老汉双膝跪倒,颤巍巍地哀求道:“大侠,请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吧。我们不是恶人,都是均州城的老百姓,因为交不起税赋才被抓进来的,知州大人逼着我们家人凑钱赎人。”老汉涕泪纵横,眼里满是凄凉之色。其他囚犯也跟着哀求道:“是啊,大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没了我们,家里可怎么办啊。”
楚君城奇道:“皇上登基之后,不是下召减免了全国三年税赋吗?哪来这么重的苛捐杂税?”
老汉抹了把眼泪,愤愤不平道:“大侠有所不知,朝廷的命令到了地方往往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本地知州公孙玄痴迷修道,对武当的王真人奉若神明,为了向他表明修道的诚意,擅自征加重税,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兴建道观。这里的向道风气虽浓,可是老百姓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一来二去,像我们这种家境贫寒的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哎……放着杀人越货的强盗不抓,偏偏要抓我们这种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大侠你说,这天底下还有公理可言吗?”
楚君城这才发现均州百姓对武当的积怨竟已如此之深,只不过派中弟子久居山上,又被道貌岸然的王道恂所蒙蔽,自不知民间疾苦。他温言安抚道:“诸位父老乡亲,请再在这里忍耐几天,我保证会让你们平平安安地回家,再也没人找你们麻烦,请相信我。”
“谢谢大侠!谢谢大侠!”被囚的百姓看到了活路,高兴地连声道谢,狱中一下子欢腾了。
楚君城在囚犯中没寻到武当弟子,又问道:“老伯,我正在找昨天被抓进来的那个重犯,你可知道他被关在哪了?”
“哦,你说那个小伙子啊?听说他犯的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被关到最里面的死囚牢里了。哎,谁知道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人呢?”老汉往牢房深处指了指。
楚君城点头谢过,和梦醉沿着昏暗的小路一直走到底,来到一座铁牢前,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牢室中一青年男子被绑在刑架上,头无力地低垂着,身上满是鞭笞留下的道道血痕,看来没少受皮肉之苦。楚君城觉得那人身形有些眼熟,凝目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是你!”他气得浑身剧颤,愤然失态,什么修为定力都抛到了脑后,抡起天策剑重重砍斫,精铁铸成的牢门竟一剑而破。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人松绑揽入怀中,带着哭腔呼唤道:“老白,老白,白斩鸡,你醒醒啊,师兄……师兄来迟了!”众人口中的贼人居然就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师弟白昭矩,楚君城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他自己也曾被栽赃陷害,深知这种万人指责有口难辩的屈辱、无助,心中对王道恂的仇恨更深了。
听到呼唤,白昭矩的眼皮轻微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沉闷嘶哑的响声。梦醉迅速从狱卒桌子上取来一碗清水,楚君城接过,小心地喂白昭矩喝下。
一碗水下肚,白昭矩慢慢有了起色,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见到久别的师兄,他的眼圈红了,紧紧抓住楚君城的胳膊,用力扯着喑哑的嗓子说道:“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去救师父……”
“老白,师父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楚君城急着问道。
白昭矩强打起精神,缓缓道:“你走之后,掌门倒行逆施,先找借口关押了玉璇师叔,又逼着我诬陷师父,我誓死不从,就被他座下弟子抓来见官。那些官差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毒打一顿,逼我承认是我抓了城中的孩子。”
“那你屈打成招了吗?”
“没……我硬撑着不肯认罪,后来疼晕了过去,醒来就见到师兄了。”
楚君城沉思半晌,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这次是冲着师父去的,你若是认了,师父顶多落个管教无方之罪,在门中声望受损而已;你若是不认,他们定会把脏水直接泼到师父头上。”
“师兄,那如何是好?明天就要开堂审理了。”
“哼,什么开堂审理,他们早就沆瀣一气要栽赃给你,审与不审一个样。只不过目前我还不能救你出来,明日不论他们栽给你什么罪名,你只管先扛下来,这样至少可以免受酷刑。我会有法子替你洗清冤屈,还你公道。”
“好,我全听师兄的!”白昭矩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楚君城搀着白昭矩靠墙坐好,取出一粒墨冰赠送的八珍通络丸,对他道:“师弟,这是一位前辈送我的疗伤圣药,能让你的伤口快速愈合。你且服下,保重身体,记住我之前说的,等我的好消息。”
“师兄,不用管我,我还挺得住。你要快去救师父啊,现在门派中几位师叔被逐一扳倒,王道恂张扬跋扈无人可以制约,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还能撑多久。”
“师兄几时让你失望过?快把药吃了吧。”楚君城看着白昭矩将药丸吞下,这才拉上梦醉往外走去。临走前,楚君城向老者打听道:“老伯,州府的官员之中,可还有愿意为老百姓发声的好官?”
“有,有!均州通判顾子渊大人就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他一直极力反对征加税赋,好几次为这事跟公孙玄闹得不快。可是均州城毕竟还是公孙玄说了算,顾大人的一番良言被公孙玄斥为有辱神明,终叫人乱棒赶出了府衙。”
楚君城微微一笑,对梦醉道:“看来事情的转机就落在这位顾大人身上了。”
“都闹得这么大了,为什么不直接把你师弟和这些百姓都救出来?”梦醉心存疑惑。
“明律严酷,若私自劫狱,便是让他们罪加一等,以后想翻案都难了。这些百姓只要跨出牢门,以后就要面对无休无止的通缉,不得已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反倒是害了他们啊。而对朝廷来说,他们最忌惮的是什么?是江湖人手中的剑!他们桀骜不羁,不像老百姓那样容易管束,稍有不顺心便以武犯禁。皇上铁了心要将武林正宗武当派彻底铲除,就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江湖门派,维护皇权威严。要不然就像皇上自己说的,区区一个王道恂不过是癣疥之疾,何必劳师动众。所以我们一旦劫狱,只会给皇上留下动武的借口,到时就算交出了王道恂,武当派还是难逃一劫。”
梦醉茅塞顿开,心悦诚服地说道:“三弟,可以啊,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家师会将重任托付给你了。若论识人之能,我真不及师父之万一。”楚君城嘿嘿一笑:“能得到梦梦夸奖,这下想不骄傲都难了。走吧,咱们今晚就去会一会那位顾大人。”二人快步走出大牢,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三更天过来换班的狱卒发现了牢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当班值守,以为发生了劫狱,慌忙跑去报告牢头。牢头在美梦中被惊醒,踉踉跄跄地带人火速赶来,哪里还抓得到劫狱之人。他气急败坏清点犯人,却不见一人脱狱,事后讯问手下,又是一问三不知。他害怕这件荒诞的事情传出去遭上峰问罪,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严令手下不得声张,当晚的事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