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

这是新的一个月新的一天,九月一日。

家里恢复了安静。两个女儿都离开了。小女儿归校,大女儿返家。

老陈靠在床头,没有开灯,指尖的香烟忽明忽暗。窗外依然是漆黑一片。旁边是妻子均匀的呼吸。她倒是睡得极好。

香烟燃到过滤嘴处,他才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轻轻咳嗽了几声,摸到床头的手机。屏幕的乍亮让他眨了几下眼睛。

微信里是大女儿陈清发来的小视频,小外女几分憨态的,嘟着嘴喊“爷爷”“想爷爷”“跟爷爷视频”。孩子不到两岁,暑假回来跟姥爷极亲,而且姥爷喊着喊着就变成了爷爷,想来叠音字喊起来容易些吧,也或者是爷爷从不曾逗她玩,姥爷却把她宠得像个小公主?

老陈的嘴不禁咧开,复又叹气。又要一年后才回来,那会儿又长高了多少?当然小嘴儿会更不得了。是不是更调皮捣蛋了?又会多少缠人的新法子?还认得自己吗?女儿呢?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让她把娃留在家里,却只是笑,说舍不得。是怕自己带不好,还是怕自己累着?孩子的心啊,也摸不透了。

小女儿呢?正在为考研做准备。让她在家里多呆几天,却一扬眉毛半真半假的,说在家里不定神,没法看书。看她在家里手机不离手,在学校真的在复习功课?大约是吧,除了相信,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选择吗?

当年对老大的管束倒是严格,老大也极听话极温和。]结果呢?一忤逆就是回不了头的婚姻大事,嫁去了千里万里之外。曾经望女成凤,那些期望,如今都化成了牵挂,和最简单的愿她衣食无忧,平安富足,夫妻和睦。

老陈叹口气。人一辈子,多少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呢?回想自己年少时,曾经的出类拔萃雄心勃发,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却被冷硬地划上一个休止符。

幸好,恩师适时递过橄榄枝,他有幸成为一名代课教师,一名本注定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幸运站上三尺讲台的领工资的人。他曾经是骄傲的吧?何况他娶到了喜欢的姑娘,那个温柔娇弱美丽的女生,成为他的妻,为他诞下清儿。

他和妻,也曾恩爱幸福过吧?他也曾想,把妻宠成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吧?可是,清儿半岁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于许多人是喜讯,于他,却是无情。

那一年的十月,中止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那一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考试,自然也改变了他的命运。不同的是,那许多人是从此走上康庄大道,而他,渐渐走入怨恨的绝境。

他却未去参加高考。那是一场对他来说,胜券在握的考试吗?又或者,是害怕自云端跌落的恐惧?那些平素成绩被他甩下几条街的同学,一个一个,走出农村,喜笑颜开地步入不同高校。

他后悔了吗?

窗外渐渐泛白。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恐。当年,真的是他自己不肯参加高考吗?还是他已婚已育失去报名资格?又或者,是一大家子人离不开他代课的收入和节假日的劳作?

他不平了许多年,抱怨了许多年,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思念女儿的凌晨,骤然发现好像自己弄错了?难道他的怀才不遇,他的壮志未酬,他的借酒浇愁,竟然都是错的吗?

那些年,他性格渐渐乖戾,对家人少言寡笑,对妻各种挑剔,对世道诸多抨击,对领导对官员诸多顶撞诸多讥讽。若不是他确实是位优秀的教师,若不是那个年代的校园尚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他一个没有编制的民师,怕是早就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境地了吧?他不怕累,可是,他如何能承受那种羞辱?

他爱的那个女人,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些日复一日的暴躁或者冷漠,那些经年不止的抱怨和醉酒。她一日日枯萎下去。他的感情明明是全部给她了的。他却的确没有在行动上爱她。

老陈感觉到眼角湿湿的。身旁的妻翻了个身,继续她的美梦,不知道身边的老人,却在回忆曾经。

他曾经笃定那个温顺柔弱的女子绝不会离开他,他凭什么那么笃定?不过是因为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子,是吗?那些年对她的不珍惜,不过是欺负她无处可去?

老陈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她离开之后,他曾在一次大醉后,清儿面前大发脾气,说,那个女人,不过是贪恋富贵,不过是嫌弃自己的贫穷。清儿当初惊吓惶恐的脸,至今清晰。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受伤最深的人。我一直以为上天待我始终不公。我一直以为是她负了我。我一直以为清儿当初的忤逆伤我至深。难道,是我错了?

老陈起身。妻依然酣睡。第二任妻子嫁给自己也二十余年了,这是与前妻个性完全不同的女子,敢拼敢闯,会做生意,也拿得起农活,这些年,也算是相濡以沫吧?只是,他却常常会想起前妻,带着恨,带着不甘,也带着想念。对身边的妻,于是无端便忽略了许多。

打开大门,天色已明。

这是新的一个月新的一天,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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