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老家冬茅坑的元秀婶,在2000年患宫颈癌去世了。
虽然逝者离开二十多年,但她给人的印象,却特别的深刻。
印象深的原因是,同村人都叫她癫婆。
可真要说出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村里人又说不出一两件事情,足以证明她行为的乖张。
只有一条,她喜欢离家出走。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在外面流浪的日子,有人猜测,多半会被单身汉子,或好色之徒留宿。
就因为这一点,乡亲们几乎每天都会以她为谈资,添油加醋地在背后聊有关她的荤段子。
村里有一位长者,听到她的这些传言,感到非常震惊。气愤中,仅口不择言地开骂了她一声:癫婆。恼怒她败坏了村中一贯正派纯洁的风气。
从那位长者开骂之后,平辈的,甚至小辈的,也开始学长者这份威严模样,以一种教训自己儿子或孙子辈的语气,或明或喑地骂她一句癫婆。
如果夫妻吵架了,男人倘若在口才上落了下风,便会搬出元秀婶来,说自家婆娘也像元秀婶一样是个癫婆。
这句话如同一道杀手锏,立刻就会把吵口中略占上风的女人打得嗷嗷直哭。
村子中,元秀婶如同一部反面教材,小两口有做得不对的事情,老公顺口便骂一句癫婆,活脱是第二个元秀婶。
于是,癫婆的名号便这样言之凿凿了。
倘若偶尔有个别人叫一声元秀婶,不仅元秀婶感到陌生,旁人听来也感觉到了别扭。
刚开始,有胆大的人,当面叫她癫婆的时候。元秀婶显岀一副吃惊的模样!
好像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有点生气地要和人家软软的理论几句。
人们从她的争辩中,明显地感到她底气不足,所以癫婆的诨名叫得就更凶了。
当大家叫得多了,她也就嘻嘻笑着不再争辩,任由他们去叫了。
众口铄金,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一个人群里的异类。
其实在我看来,元秀婶一点也不癫。
只是比同村那些年轻女人,元秀婶更喜欢干净,爱打扮自己而已。
经常穿那种红花鲜艳的衣服,一头黝黑乌亮的头发,梳成二根整整齐齐的长辫子,辫梢头各扎上一根打着蝴蝶结的红头绳。
凭心而论,元秀婶比同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略骚些。
眉目间自有一种秋波传情的风韵,这份妩媚,便带着一种妖里妖气的嫌疑了。
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不免会勾起男人心坎里某些难描难述,难以启齿的馋虫来。
不过,对于元秀婶来说,这是男人自己的事,她是绝对无辜的。
可惜元秀婶红花难配绿叶,嫁的老公,样子笨里笨气。
别人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而洪恩伯,十棍子也憋不出两句让元秀婶中听的话来。
那份憨样,再添上洪恩伯胡子拉碴的长相,活脱像是武大郎与潘金莲的错搭。
说良心话,细皮嫩肉的元秀婶,站在歪瓜裂枣似的洪恩伯身边。
真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种不相称的感觉。
让人在心里暗暗评价一句:可惜了,一朵好花插在牛粪上啰。
其实洪恩伯这个老婆,不是通过正经媒人娶进门的。
也是自己走来的,所以她的身份其实也难具体说清。问她从哪里来?父母是否健在?
她像要在你的面前,故意卖个关子。除了嘻嘻的笑,从不正面回答。
所以,她要去哪里,洪恩伯也不知道方向,自然也就无处可找了。
元秀婶在洪恩伯家育有两女一儿,当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儿子胡立冬也在90年代,随着村里的年轻人去浙江义乌中燕拉链厂打工之后,元秀婶的出走便越发频繁了。
有人说她嫁过老公,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因一场意外溺水而亡了,她才变得这样精神恍惚。
也有人说她是被以前的丈夫打的,打坏了脑子,所以才离家出走,来到冬茅坑,被找不到老婆,一直单身的洪恩伯捡了个大便宜。
又有人传闻,她是被父母逼婚,要她嫁一个傻子,死命不从才逃了出来。
有人干脆就说她是个狐狸精转世,根本就没有上述这些事情,也根本不会发癫,而是假装疯疯癫癫,借此来掩盖她风流成性的坏品行而已。
有关种种猜测也都缺乏确凿的证据,更没有蛛丝马迹的线索。唯一的事实,只有她喜欢离家出走这一件事情而已。
02
不知是怨恨,还是自己受娘家这种影响。
两个女儿都没有嫁到如意的家庭,老公是凭媒人撮合的。
他的父亲只要彩礼,也不顾他们的结局如何?
两个女儿自从出嫁之后,回娘家探亲的脚步,己经是三千年一界,稀缺到金贵的地步。
他的大女儿长秀,和丈夫结婚还没等到七年之痒,就因病去世了。
长秀带着两个儿子生活,长年在泉州某服装厂打工。
二女儿二秀在浙江温岭鞋厂打工。
小儿子胡立冬,一直在浙江义乌中燕拉链厂打工。
元秀婶,就像个夜游神一样,十天半月不着家。
洪恩伯的境况是,有婆娘也像无婆娘。孤灯独对,冷锅死灶。
过着有一餐,无一餐的生活。
日子混得如同嚼蜡一般,无滋无味,也毫无生气可言。
每当风尘仆仆的元秀婶,穿着鲜艳的大红花衫,从外面回来之后。
村里一些好事者,串通年轻的大嫂子,小叔婶一起,围住她刨根问底。
哄元秀婶说岀这半个月来,外面的经历,特别是有关男女方面的情事。
元秀婶起初,支支吾吾不肯说。为了从她嘴里套出新闻,本家水秀大嫂,便热情的邀请元秀婶上她家里闲聊,拿出酒水来殷勤招待。
三杯酒下肚,看到是自己信任的丈夫嫡系本家,水秀大嫂发问。
元秀婶就像看见了娘亲一样,不知是委屈,还是纯粹的想要倾吐胸中块垒,便毫不设防地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有一次一个老光棍,趴在她身体上,不到两分钟就下来了。除了看到大腿内侧,留下老光棍一滩滑溜溜的杰作。自己没有其它任何感觉。
还比如,有一个老头吃她奶子的事情。老色鬼的唾沫很多,一大摊留在她红花格子的衬衣上,形成一片污渍。
事后,元秀婶又把那件沾满唾沫的衣裳,满不在乎的穿在身上。
任凭那一片唾沫像一个印章,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是一个老男人,对一个中年女人颁发的特别猥琐证。
她想用这种软弱无力的办法,无声的反抗她心不甘,情不愿猥亵她的男人。
说到那次来了月经,被一个强壮汉子糟蹋的事情。
元秀婶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惊恐,在她心有余悸的叙述中,将颠覆你的三观,让人怀疑人生。
她说她不从,壮汉便一把褪去她的内裤,在她紧夹的大腿内侧,恶狠狠的拧了几把。
她疼的昏厥了过去。
事后,壮汉把她困在家中,一连三天四夜对她实施了侵犯。
每次都要这样恶狠狠地把她拧得昏死过去,才会满脸淫邪地对她下手。
她说:每次看到男人的棒棒上沾满了她体内的经血,她都吓得瑟瑟发抖。那几天她落红很多,像倒血缸似的下来。
可壮汉不管不顾,只管满足自己的兽欲。事后,那个壮汉给了她伍元钱,叫她去卫生院买点药,把血止住。
她捏着这钱,以为自己会熬不过那一关。
03
有个大嫂说:既然如此,那你干嘛要去做那种事呀?在家里好好的呆着,不好吗?
元秀婶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种不置可否的表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随着年龄的增长,元秀婶很少去外面流浪了。
尽管她出外流浪的举动,一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乡亲们每天都会津津乐道谈论一番,并且由浅入深的分析一番。
当元秀婶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费解的时候。只能视她为颠婆,而得到了某种合理的答案。
或者说:这样荒诞的事情,只有一个癫婆才做得出来。
当然,这只是她三四十岁前的情况。花甲之后的元秀婶,出走的毛病改了不少。
碍于情面,人们也不再抓住她昔日的风流韵事不放,借机随意对她戏谑消遣。
而元秀婶自己,好像对这些事根本就不记得了,或者说故意要把它忘了,而且忘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
这些事情仿佛纯粹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如果说:硬要安到自己身上的话,只能算是做了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她己经和乡亲们一样,早出晚归,用劳动漂白着自己。
不会种地,元秀婶便去山上摘金银花,山苍子,去地里挖山药蔸挑到圩镇收购站去卖。
每次把货物分门别类的晒干,积累到百拾来斤重了。便挑往离家二十华里路远的大沽乡,大沽街道廖子收购站去卖。
她除了挑山货去赶集,偶尔也会出一趟远门,但很快便会回来,继续干活。
有时候,卖山货有了钱。也不忘去街边烧米果的摊子,买三五只米果。
甚至会打上一斤水酒犒劳自己。花上伍角,或一元整钱。让自己的胃肠,进一些油水,解一解嘴馋。
60多岁的人了,依然喜欢穿那种鲜艳的大红衣裳赶集。
她说,穿这种大红的衣裳,就像天天都在当新娘子一样,自个给自个某种生理上的暗示,或者说精神上的慰籍。
元秀婶的女儿很少来看她,她知道,自己给女儿蒙上了多少不光彩的事情,伤了女儿的心。
女儿们不来看她,她反而认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倘若女儿们偶尔光顾一次,她反而会流露出那种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的表情来,甚至女儿来了,她便像个罪人一样躲开了。
女儿们也就由她,放下给他们买的水果或饮料之类,饭也不吃,甚至凳也没坐就走了。
她的儿子胡立冬眼看三十岁了,也没找到对象,元秀婶每年求神拜佛,急得像掉了魂似的。
可近处的姑娘熟悉他家的情况,谁家的姑娘愿意往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跳呢?
不熟悉的,只要一打听到洪恩伯家。邻里乡亲无人不知,他家是贫穷的名人效应,而且还有元秀婶这样一个另类。
就是在打工的地方,只要一报出元秀婶的大名。外省别市的姑娘,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吓得摇头啧舌,花容失色,闻风丧胆中,立刻把爱情的种子,扼杀在萌芽状态。
胡立冬,心里是又气又恨,他宁愿做一个无根的人,无家可归的人。也不想有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母亲,这样一个令他抬不起头来的耻辱家庭。
在外打工近十载,胡立冬很少回家,也从不寄钱回家。
直到元秀婶奔七十了,洪恩伯清贫离世之后,众家公叔,想到年老的疯婆子生活无着,便劝胡立冬寄点生活费回来接济母亲。
不知道是因为违抗不过众家公叔之言,或者说心里还残存着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胡立冬答应每年给母亲3000元生活费,再多没有。
少是少点,但总比没有强,这3000元钱,选出了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洪庆叔保管。
防止元秀婶胡乱用钱,或几天时间,就把这一年的生活费大手大脚的花掉。
第一次给钱,洪庆叔并没有把真相告诉元秀婶。
那时候是绿色的纸钞,元秀婶以为是洪庆叔好心施舍的,战战兢兢的手不敢去接票子。
只是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呆愣愣地看着洪庆叔。那种云里雾里的表情,好像在做白日梦似的没有醒来。
看着洪庆叔手上向她递过去的大钱,如同天上凭空白眼,掉下了一块大馅饼。
你发啥愣呀,这个钱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你可要划算好了,别像个阔绰人,富裕的用哦。
洪庆叔和颜悦色的对着呆傻的元秀婶说。
元秀婶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年轻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模样,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嘻嘻嘻的笑了一阵后,接过票子,竟对着洪庆叔深深的鞠了一个躬,然后迈着欢快的小碎步离开了。
第二天,元秀婶拎着两瓶白酒来答谢洪庆叔。
洪庆叔正色不收,元秀婶又嘻嘻笑着,说啥也不肯拎回家去。
无奈,洪庆叔只好亲自把那两瓶白酒拎回到她的家中去。
进到屋里,只见元秀婶在啃一只鸡腿。饭桌上还炖了一碗切得四四方方有两指宽大的红烧肉。
也许是很久没沾荤腥的缘故,元秀婶的吃法,显得太过猴急,手捞手抓,一副狼呑虎咽和迫不及待的吃相,毫无淑女风范。
见到洪庆叔上门,元秀婶显得有些惊愕。慌忙让座,并且热情地拉着洪庆叔上座,非要到桌前来吃点不可。
在说话让座的当口,又忙起身,走到灶前的砂锅里,拿起一只酒壶,里面尚有半壶米酒。
她又从破旧的壁橱里,取出一只粗瓷大碗,要把酒壶里面的半壶酒水,倾尽倒出,招待大叔。
洪庆叔哪会吃她的东西,把那两瓶白酒放在桌上。
然后告诫元秀婶钱必须省着点花,一个月只有这两张半的绿纸票。
这些纸票包含了她的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正所谓三十六惊,惊惊都是米里出。
意思是让元秀婶知道,钱是有限的,应该把每一分有限的资金,都用在无限的节约中去。记住,每个月只有这两张半哦。
元秀婶唯唯诺诺,对着洪庆叔点头如捣蒜的口中连声说:好好好。
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学生,在老师讲解的课文面前,一字不漏,非默记背诵下来不可。
洪庆叔又说了她两句,说自己走得动的时候,该赚钱,还要去赚等语,便离开了元秀婶家中。
元秀婶又是一阵嘻嘻的笑,点着蓬乱的头。嘻笑中,露出一排没有漱口的黄牙,一副听话照做的高兴模样。
回家的路上,洪庆叔看到元秀婶现在的模样。不仅叹道:元秀这个昔日有几分姿色的俏女子,变相了。
再也不是那个风骚,甚至带点淫荡的货色了。
以前人们说她颠婆,在洪庆叔看来,这样的绰号安在她的身上,未免太过冤枉。
现如今,村里人不再当面叫她颠婆,都会尊称她一句元秀,或者元秀婶了。
而事实上,生活的寒酸,生活的重负。如今的元秀婶,倒活脱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婆娘了。
这样一个人,即使是睡在大马路上,叉开双腿,指定没有哪个男人会感兴趣多瞧一眼,更激不起男人的那点情欲了。
人们宁愿厌恶地绕道而行,也不愿意看到她这副尊容吧。
洪庆叔想到这里,不仅又摇了摇头,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
04
自从有了这两张半绿钞之后,元秀婶的精神面貌,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
不仅有了惯常的嘻笑,而且,也会漱口了,身上又恢复了以前的干净和整洁。
她照例会去山上,田头,路边采摘刨挖。
但明显的不用那么辛苦了,有收入更好,没收入,有那两张半做靠山,吃饭还是有保障的。
山上的收入,不再是压垮她的那根致命的稻草。
由此可见,人一旦脱离了绝境,有了喘息的空间,心境自然也就随之改变。再不是从前那种惶惶不可终日,一副大难临头,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望了。
即使在田坎刨挖,山间采摘,就算汗流浃背,元秀婶也不时会从心底里,发出几声爽朗的嘻笑声。
这种笑声,充满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就像小鸟一般的雀跃。
后来,洪庆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元秀婶。
当元秀婶得知是自己的儿子胡立冬给她的生活费时。
就像刚开始弄不明白洪庆叔,这位尊敬的长者,为何会无故向自己伸出温暖的援手一样,发了半天愣。
随后眼睛一红,表情从惊愕到惊喜,随后又嘻嘻嘻的笑开了。
她这一笑,满脸的皱纹也舒展了。好像岁月的沧桑,都在这一刻溶化开来。
从此之后,她去洪庆叔手上拿钱,也显得堂堂正正,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了。
有时候拿到钱,还敢嘻嘻笑着,在这位自己尊敬的长者面前开两句玩笑。
此刻的她,俨然是个贵妇人,正享受着去国家银行领工资的待遇,浑身上下充满了尊严和底气。
冬茅坑,就像一座被年轻人遗忘的古堡,又像专门向老年人展示的孤城。
里面除了偶尔会传出几声鸡啼狗叫,看不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只有老农在一层层如豆腐块的梯字型田间劳动,做伴的除了相跟而来的家狗,便是犁地的黄牛了。
大家就这样,各自为自己的事情孤身寂气的忙碌着。
每当黎明拱破了黑夜,黄昏逼近山岗。村庄里便能看见零星的炊烟,从依山的屋檐瓦角袅袅升起。
暮归的老牛,一边蝺蝺独行,一边贪婪着小路两旁较为鲜嫩的茅草,等待着落在自己后面老远的主人。
老农迈着忽高忽低,不太稳当的步履,在后面追赶着老牛,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粗重咳嗽。
这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延续着父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
元秀婶不会侍弄庄稼,没有练就去田间地头劳作的本领。但她却没有闲着。
每天去山上采摘,河旁刨挖收购站按季节收购的山货。
当人们扛锄扬镰,挑粪下地的时候,她便拿着一只或两只蛇皮袋,手提挖具出门了。
她的脚步,几乎走遍了冬茅坑每一个山头,每一条小路,每一道沟坎。
就是邻村的争岭村,摇江上小组也留下了她多少趟,寻寻觅觅,东刨西摘的身影。
每到金银花开的时节,元秀婶阴暗的小屋里,一改往昔灰头土脸的模样,如同仙女下凡。
一阵阵馥郁的花香,从房中飘来。让人怀疑,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仅然出自这破砖烂瓦之中,隆重上演着一场盛况空前的《千与千寻》。
如果你好奇心强的话,只要你踏进元秀婶的家门。
你会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身边簇拥着雪山似的,白色的,金黄的花瓣。
那间蒙尘积垢的老屋,俨然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花的集聚之地。
老婆子此刻,早已经变成了执掌花仙的主人。
05
2000年,对于冬茅坑人来说: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极寒天气。
通向圩镇的唯一一条乡村公路结冰瘫痪了,车辆己经无法通行。
山上的杉木,即使是老树的树梢,十之八九都被冰雪折断了。
大片的竹林也在这场旷古未有的冰雪中,夭折,爆裂。
元秀婶那年正月,便开始落红。她不明白,明明自己绝经了,咋又来月经了呢?
她也没在意,直到迎来这个寒冬,落红一直不停。
她舍不得花钱买卫生巾使用,搜出家中积攒的烂布头塞在裤裆里。
刚开始腹中只会闷闷的疼,而且是那种让人不以察觉的时断时续。
然后发展成为钝痛,而且一天比一天痛,直到钻心入骨的疼。
宁静的村庄,投石激浪一般不再平静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元秀婶那间低矮的破房子里,便会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姆妈老姐耶,痛死我呀,痛哟喂!
这种声音撕破了沉重的黑夜,就像裂帛之声,传到左邻右舍的耳中,不仅令人心胆俱寒。
乡亲们看到她目前的状况,一个个肚子里像有一块明镜似的,明白上天,留给元秀婶的日子己经不多。
有人甚至还在背地里议论,元秀婶是不是年轻时,到处留情造的孽,这会子要现世报呢?
洪庆叔听后,忍不住怒斥一句:说这个混账话,亏你说得出来。
洪庆叔召集村中的几个长者,开了一次碰头会议。会议一致决定,叫元秀婶的儿子胡立冬回家,照看母亲。
回家后的胡立冬,只在家呆了半个月,便走了。
他说:在家又能怎样?帮不上啥忙,这样的绝症又没得治,更无钱治。
如果再不出去,在家耗着,外面的工作就要丢掉。不仅无法保障母亲的生活,自己也要喝西北风去。
几个长者听后,面面相觑。设身处地考虑,小伙子言之有理,便决定放胡立冬去工厂上班。
最后,选出几个和元秀婶的本家叔嫂,轮流伺候。
痛呀!痛哟!姆妈老姐耶,疼死我了!天呀,您开开恩,睁睁眼吧,救我!救救我呀!
元秀婶这样的哀嚎,穿过了她那间低墙破院,传到显山露水的远方。
鸟巢听后搬家,石头为之落泪。对于苍天来说,也是无能为力的。
时近腊月的一天,元秀婶托本家水秀大嫂,把长辈洪庆叔叫到床前。
元秀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她睡觉的那个破枕头中,机械似的东翻西找,费了老半天的劲,才从一堆破破烂烂的布头中,找到一个烂布包。
他对洪庆叔说:里面有壹万伍仟叁佰壹拾伍元。
元秀婶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满脸诧异的洪庆叔交待着。
当洪庆叔好不容易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这位一向严肃的长者,也不仅低头黙然。
元秀婶说:年轻时之所以经常外出,做了一些荒唐之事,是因为她远在百里之外,和人家生下了一个智障儿子。
他这个智障儿子,是包办婚姻下的产物。
她是包办婚姻下的牺牲品。
刚开始,她死活不同意和那个男人睡觉。那个男人说:她是花了大彩礼娶进门的,就得和他睡觉。
她哭求他,放了她,来世做牛做马报他的恩。
他不愿意。
他强行把她像捉小鸟一样,抓到床上。扒得精赤溜光,用一根麻绳呈大字型绑着。
采取既简单又省事的方式,堂而皇之夺走了她的初夜。
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她认命了。可男人却在一次和邻居家拆屋堂中,被危墙砸中,死于非命。
在当地,一个女人的丈夫遭遇横死。说明这个女人就是个克夫星,是个不吉利的凶神转世。
大家都像躲瘟神似的避她,无奈之下,她选择了离乡背井,苟活下来。
因为这段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所以又经常偷跑出去,看望儿子。
由于和那边的智障儿子,相隔百里路远。她必须在路上,跋涉三天四夜才能到达儿子身边。
来回路途,只能挨门敲户,留宿讨口饭食。一次被男人诱骗失身后,可她无法断了不去探望儿子的念想。
所以才变成了像今天这样,大家眼中的颠婆,吓着乡亲们了,真对不起大家!元秀婶露出一脸歉疚的表情。
后来智障儿子,送进养老院了,她见儿子生活有了着落,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探望的次数也就少了。
元秀婶用轻描淡写的描述,竭力掩盖内心深处,不愿再揭的伤疤。
她对洪庆叔说:这些钱请洪庆叔,转交给她的儿子胡立冬。
洪庆叔说:这四年,胡立冬一共只交给我壹万贰仟元钱给你呀,咋多出叁仟叁百壹拾伍元呢?
元秀婶说:多出来的是我挖山药蔸,摘金银花攒下的。
是儿子给我的这笔生活费,激励了我并支撑着我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元秀婶要回报儿子的这份孝心。便拼命地挖山药蔸呀,摘金银花呀。
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加上每日的省俭,积攒一些钱来给儿子。
一直积攒到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拿出来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还儿子那份孝心的情!
看到这些钱,这位村中长者,仅像元秀婶当初,从他手里接过钱一样愣住了。
除了每月那两张半,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大额现金。
其余的,都是伍元,壹元,或伍角的零钞。
洪庆叔捧着这些钱,假如不是亲身经历。洪庆叔任别人说破大天,也不敢相信,元秀婶没动儿子一分钱,而且还给儿子攒下了这些钱。
更不敢相信:这个一贫如洗,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婆娘,家里竟藏着如此一笔巨款。
捧着这些钱,洪庆叔仿佛手上重如千斤。站起身来的时候,脚步竟有些踉跄。
元秀婶呀!你这是何苦来咧?
洪庆叔喉头一硬,两滴泪珠无声的掉落下来……
2000年,腊月二十日,元秀婶走完了她的一生。
别人笑她疯也好,癫也好,再没有了她疯癫的身影,她嘻嘻的笑声。
村中也少了以她为材料,几乎每天都要借机闲聊的话柄。
有她在的时候,人们总能以她的言谈举止,她去干活或赶集,她每天跟谁聊过天,和谁嘻嘻笑着打了招呼为内容,借题发挥乐呵一阵。
现在元秀婶被埋在了她家后山的一处木梓山上,山下是她隔壁邻居胡友昌的责任田。
坟莹距离她家那间阴暗低矮的泥瓦房,有一里多地。
她走后,胡立冬过年也不回来了。房子大门上,常年用一把铁锁锁着里面那几件破破烂烂的家什,也好像锁进了元秀婶的一生。
房子已经厚积着尘土,门上,窗户上,结满了蛛网。
光顾的,只有偶尔几只老鼠。
一切好像都归于平静了,元秀婶的名字也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2001年,早春二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分。
村里的胡友昌去田间看水,经过元秀婶坟前的小路时。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坐在元秀婶的坟头。一边梳头,一边痛呀,痛哟的呻吟着。
吓得胡友昌面如土色,掉头就跑。口中直呼,是元秀婶,是元秀婶呵!元秀婶阴魂不散咧。
他撞到元秀婶鬼魂之事,在村中传开之后,大家也没有去追究真假,只是在背地里说一句:元秀婶,可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