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正式步入而立,却迎来最特别的一个年——爆竹萧索,烟花寥落,忐忑相聚,惴惴联欢。
这个年的无味可以归咎于疫情,可往年呢?年味渐淡,早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今宵依旧难忘,只是不似当年。
家乡把除夕那天叫“月尽”。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很智慧的叫法。
腊月所有的期待都留给了这一天。儿时的我日盼夜盼的年啊,怎么还不到来。有时候翻开新买的黄历一看,腊月竟然只有二十九天,真是心诚则灵。
所以,听到电视上的主持人刻板地说,再过两天呀,就是大年三十了。我翻翻日历暗暗乐了,哪儿有三十啊。
其实,无论二十九天、三十天,叫“月尽”,总是妥帖的。
旧的日子流淌尽了,新的日子也便来了。
大采购
腊月二十四,是全年最后一次的赶集。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定要坐在炕上一起细细盘算,赶集需要置办的东西。我说,要买糖。母亲说,怕盐不够。奶奶说,别忘了上坟的纸和香。
父亲从记事用的小本儿上撕下一张纸,一样一样记上,记满了,再撕一张续上。
第二天起得特别早,鱼肚白的天色里已翻上了南沟的山梁,肚子里还摇晃着刚刚填满的疙瘩汤。年前赶集的队伍是一年中最壮观的,农闲的小两口、放假的孩子们,尼龙绳系着空编织袋,松松软软地搭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向同一个地方赶去。
还没到西门,就能听到义合镇的人声。远远望去西门上卖水饺的、烙油旋的雾气,已经白茫茫一片了。越往街里走,心里就越热,水泄不通的街上有看不完的新奇玩意。仿佛周边村镇的所有人都同时挤在了这一条街上似的,小贩扯着就要破音的嗓子兜售着自己的货物。
那一排门市的房檐下,通了电的磨粉机不时嗡嗡地响,人们在聒噪的噪声里用更大的嗓门询问和讲价。门市对面地摊上,阳光下的糖果在星罗棋布的方盒盒里泛着光,旁边总是站满了挪不动脚的小孩儿被父母拖着走。东门坡的石板路上,花花绿绿的炮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小贩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花炮能放多高,能有多响。
“不信你回去试一哈嘛,站你们外起一放,保证二十里外也崖洼洼响!闪起来晚上给你照得跟白日一样。你看名字还好听,叫鸿运当头!”
不管信不信,最后这个名字太讨口彩,笑个盈盈地掏钱了。
东西实在太多,就必须先找个熟人的店里搁一搁,转头再出去采买。等第二趟再兴冲冲地回来,两堆货并在一处,哎呀,这么多可咋拿啊!
咋拿?庄稼人有的是办法。走川路的摩托车、自行车后座已经绑得快拖地了,原本后座上带的人跟着大家一起走山路。走山路的一根扁担挑起两只筐,或是抖开指头粗的尼龙绳,将几袋塞得满满的编织袋横着垒起来,挽个活扣套在双肩背起来就能翻山越岭。
孩子们也不分你家我家,把不便捆扎的零碎物件拿起来,跟在大人们屁股后头跑跑跳跳走上回程的路。
祭先人
二十四往后,每当做好一种年茶饭,奶奶便会念叨:“现在这世事吃得这么好,年前烧纸记得掐献一点这个,给那个死你爷也尝一尝。”
爷爷生前在家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最多、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坐在门前竖着的碾轱辘上,头上包着羊肚子手巾,身上披着大棉袄,背靠窗台两手一揣眯着眼睛晒太阳。
父亲说他一辈子都在晒太阳,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无事了一辈子。”
现在躺在霍家湾向阳的坡坡上,整日里晒着太阳,跟祖祖辈辈一起,每年享受着儿孙带来的掐献和祭奠,也算是怡然自得的日子了。
坟前的饭桌上撒着家里做的丸子、酥鸡、油糕、醉枣,还有剥好的花生、刚买的糖果等各色吃食,最后打开一瓶长脖西凤酒,作为奠酒洒在饭桌周围。烧一些黄纸和纸钱,点一串鞭炮,絮叨几句最近家里的事,磕三个头便结束了。
父亲常说,霍家湾已经埋够了五辈先人了,到了他这辈可以另寻个坟址了。话里有洒脱也有落寞,毕竟不能跟祖辈同葬一处,想来也是有些孤独的。后来到了昆明,看到令人咋舌的公墓价格,半开玩笑跟我说,要什么土葬,一辈子没见过什么水,要不是公家不让,不然一把火烧了撒滇池里也好着了。
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父亲四十年的老烟民硬是把烟戒了。如今还想把身后的安排也弄成个往事如烟随流水。这话听听也就过了。
贴春联
月尽当天,通常是在唰唰的扫地声里醒来的。
有雪扫雪,无雪扫土。虽然是黄土质地的院子,但人走马踩的,早已经被夯得平整瓷实了。父亲将地扫得泛白,一簸箕灰尘从后畔扬了下去。
烩粉汤和油糕吃罢,父亲在炕上摆开阵仗。先是将红纸裁成长条,然后折成七段。倒一碗墨汁,水润开毛笔,站在地上写起春联来。
家中一共三孔窑洞,加上大门需要些四副长联,剩下的皆是短帖。陪父亲将长联贴好,剩下便是我的活儿了。父亲写“六畜兴旺”,我便涂好浆糊,一溜小跑贴在羊房上。父亲写“讲究卫生”,我便冲出大门贴到茅房上。脑畔窑上贴的是“抬头见喜”,谷仓上面贴的是“五谷丰登”。石碾朝东,碾夹上贴“青龙大吉”;石磨朝西,磨盘上贴“白虎大吉”。门后的右上角贴“出入平安”,灶台的左下角贴“灶君之位”。
恨不得将所有祝福的话都一股脑儿写上。最后还要给一块小木板贴上天地之神位,祝自己,也没忘了敬天地。
火红的对联,是要配以火红的灯光的。父亲从后窑拎出一卷花线,一边接上插头,另一边装好灯头。给院子里接一个长明灯,给大门处挂一个红灯笼。
水翁里担满水,灶火圪崂堆满柴,家具和柜子擦得反光,一切都布置妥当。正在做年饭的母亲从灶火里抽出已烧红的一把小铁锨。父亲拿着醋壶边走边徐徐将陈醋倒到铁锨上,咝咝啦啦的声音中,陈醋变成让人闻之凛然的浓烟,要边走边洒,确保它飘到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意为驱邪,实则消毒,“打醋炭”的过程,似仪式一般庄严。
吃年饭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站在前畔上向全村望去,家家的对联已贴好,袅袅的炊烟已落下,浓郁的年饭香混杂着零星的硝烟味扑鼻而来。
风箱依然在嘡嘡响,但后晌的任务只是将前晌已做好的年茶饭再热一热就好。除此之外还需再给家人每人蒸一只面做的跳兔兔,巴掌大小,两个红枣,三折两弯,活灵活现。
一家人围坐在滚烫的炕上,饭桌上摆满母亲和奶奶的战利品。炖肉、烧肉、酥鸡、丸子等硬菜自然少不了,还有蒜苗、洋葱等小炒,至于年年有“鱼”这道菜,已是母亲后来学会的技艺了。碾道里的一串鞭炮,作为年饭的开始。
长辈必会要求先把各自的跳兔兔吃了,以期来年无病无恙,活蹦乱跳。
放烟花
在小孩儿的心里,放烟花才是过年的终极意义。自从赶集买来鞭炮,都是拆散了揣在兜里,一只一只省着放的。
心是疯的,年饭吃得火急火燎。
可吃罢饭,大红灯笼已亮起,整个院子灯火通明,还有一个事横亘在放烟花之前。父亲将“天地之神位”的牌子立在院子中央,装一小碗小米,上插上三炷香,再将黄裱纸烧几张。说一句“磕”,便转身走了。我噗通跪下就是三个头,挺身站起来转战下一个地方。拜完土地拜灶君,还有各方各位不知名的神仙佬们,凡是贴红对联的地方都需要磕一磕头。
后来读西游,想想那些年东南西北一通乱拜,可能都磕给了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
上完香后,手里是留着好几支的,专门用来点炮仗。一串三千响的鞭炮打头阵,从院子中间开始,绕着碾盘一圈,一直蜿蜒到大门外。母亲和奶奶在院子里站定,我猫腰将香头点到引线上。一瞬间震天价的响声炸裂开来,满山满谷地回荡。大红色的纸屑迸溅各处,窗台下的铁桶都在嗡嗡地响。
我们家的烟花总是出了名得多,前院后院的小孩儿们听到鞭炮声齐齐赶来,小孩儿们闹着、叫着、惊叹着,看各色礼花在夜空绽放,整座山染上五彩的颜色。
再璀璨的烟火,总有放完的时候。电视里响起春晚开播的倒计时,人们便心满意足地散去了。院子里塞满灯光和厚厚的一层炮仗纸壳,映照着猩红的灯光。当晚直至天明,这灯是绝对不能熄的,被人们赋予预兆的意义,明亮则一年兴旺,暗淡则隐有不祥。如果恰好谁家有老人去世,人们就会神神秘秘地说:“怪不得,他家过年的灯笼呀,可暗了!”
以前人们用蓖麻油做的灯笼自然是容易熄的,现在都用了电灯,何必有这个烦恼呢?我才顾不得这些,闹了一天一晚,盘腿在炕上看完春晚。十二点父亲还要再放一串鞭炮,奶奶和母亲给掏出十块二十的压岁钱,跟一只跳兔兔、一根葱,排列整齐地压到我枕头底下,便可以安稳地睡去了。
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就要起来,母亲和奶奶已包好了饺子,红炮皮洒了一院。再迎来一场纷纷淋淋的小雪,麻雀在雪堆里雀跃着捡食。
月尽了,年也尽了。
一夜过后,一切都像崭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