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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馨主题写作第八期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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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像被谁罩了块儿破抹布,一点儿节日喜庆的样子也没有。几缕流窜的风,摇着树梢哗啦啦地响。密林深处,偶尔传出几声鸦鸣。叫声凄凉,让人愈发生出一些悲伤。
凤英独自一人是在八月十五这天的晌午来老坟地的。此时,村里人坐在自家家门外忙着杀鸡宰鱼,中心大道上洒满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要不是老曹在那边等着吃饭,她觉得一个人的节日实在没啥可忙活的。再说了,她一直笃定地认为,儿子竺新一定会来接她进城跟他们团圆。
每年八月十五这天,村里人仪式感爆棚,无论多忙都要抽出时间忙活过节。外人不知,这天还是土里埋着那人的生日。或许是冥冥之中神差鬼使,当年老曹出事儿时,恰逢八月十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到令人出乎意料。或许上天早已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安排好了吧!自打老曹撇下他们母子被一辆拉煤的货车带走后,睡不着时凤英总在想。都说儿的生日娘的苦难日,老曹是不是让他娘给叫走了?毕竟,当年他娘也是因为生老曹才难产死的。凤英每天除了胡思乱想,就是琢磨她与老曹前辈子遭遇的那些事。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秋来暑往又一年。又是该祭拜的日子了,儿子小两口儿没那个心,这事儿自然落在凤英身上。她花掉一个多小时弄了五碗碟菜,又给老曹带了一壶好酒,捎上筷子酒盅,骑上车朝坟地走去。
老曹的坟场,距离凤英家的一块儿机动地并不远,站在自家的田就能看到里面高低不一的土包。那些罗布一圈儿粗细不均的树木,像一个个恪守本职的卫兵,不分昼夜不分时节为一群不能动的人保驾护航。严冬一过,每每来田里除草施肥,凤英都会去坟场走一圈儿,看看老曹坟头的野草是否长高了长密实了?相比于那些经年累月没人搭理的坟茔,老曹属于幸福的了。不仅坟头没有长出齐人高的蒿草,就连那些勾勾刺刺的野草也极少。她来时会带一两样水果,偶尔有酒。夫妻一场,男人在时对她不薄,如今人去了,她能做的是多来这儿陪他说说话,八月十五这一天,给多烧点纸钱,再捎点儿好吃好喝的,尽量让他在那边过得滋润一些。
每年的这天,凤英做得极其用心。她总会一大早就起,扒拉几口昨天剩的就忙活着给老曹“做饭”。估摸着时间,又跑去铺子买了一只当下最热卖的果木烤鸡,还去了张屠户那里弄了半张酱猪脸,其他三个碗碟都是经她的手在油锅里煎炸而成。上面再洒点绿色小菜,碗碟瞬间有了生机。一个人不出活儿,弄完这些已接近十一点。一路上,因担心酒菜洒了车骑得很慢,终于在中午十一点半时,将它们平安无恙送到老曹面前。
“他爹啊!又到了中秋你的生日了,你敞开肚皮吃吧,这些东西很新鲜有些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来,我给你斟满酒杯。”她开了盖子把酒杯斟满手指一抬,酒水缓缓洒在坟前。约莫大半个小时待他吃饱喝足,她才爬起身绕着坟地转了一圈儿,将那些围着土包爬行拉拉秧的根须给扯落一旁。长在坟头上各类的草,她最讨厌拉拉秧了。一旦雨水充足种子发了芽,就会把根扎得到处都是。她有时候很难理解,为什么地球上会有这种草呢!为什么人不像草一样,生命力也这般顽强。真要那样,老曹就不会走。想想,一点小病小灾就能要了人的命,与这些植物相比,生命太过脆弱了。
“老头子,吃饱了你休息吧,我得走了。说不定这会儿,咱儿子已在家等我了。”凤英边说边将碗碟收进提篮。当她的脚蹬三轮刚靠近家门,一辆银白色的小汽车便擦着她的左侧身体,慢慢停在了老林头儿的三间土屋外。
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儿先下了车,而后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和一位披着波浪卷的时髦女子。
“奶奶,我们回来了!”小娃撒开脚丫在前面跑,后面年轻的夫妇拎着大兜小包扬着笑脸跟在后面。凤英的三轮车扎在自家门前的草垛上走不动了,眼睛盯紧着几人不放。
“老林真有福啊!”她站在那里念叨着。
-02-
从回家开始,凤英就一直坐在大门外等那辆黑色的别克车进村。此时,油光锃亮的水泥路上,各色的车像抹了油飞转驶过。西屋老刘家大小子和二小子的轿车,也一前一后拐进胡同。不多久,两个大男人的声音就在院子响起。原来是为了争夺老父母去谁家过节而吵吵。不过声音很快熄了火,原来他们已商定好了,两口子哪都不去,由儿子们陪着一起在老屋过节。
一想到那温馨的场景就眼馋得不得了。那些笑声就像从水底里爬出来很快浸湿了她的眼窝。老刘头儿不愧是老教师,教出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看看自己的现状,她突地不想往下想了。
当绛紫色的光,将西山涂抹成一幅幅红色的标语,一轮落日也像只硕大的鸭蛋黄,慢慢沉下半个身子,以往热闹的村庄一下子空了,那条经年累月泛光的水泥路,再也不见人影走动,就连几条流浪狗也不知追着哪家的香气去了。凤英盼望的那辆纯黑色的车子,始终未在村子露面。
鼻翼里闻着各个方向飘来炒菜的香气,凤英叹息一声。这种香气,再熟悉不过了。平时农家的日子吃喝简单能省即省,街道上的香气极少,只有节假日,那些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才舍得往外掏,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用他们的话说,大人孩子辛苦了一年,过节就要整俩好菜硬菜。平时养在笼子的鸡,抓出来杀了能炖一铁锅,一家人可以敞开了肚皮来吃。
竺新念高中时老曹还在。那时过中秋节或者财神节 ,她也会霸道地做主,跑去杀鸡宰鱼做一桌子奢侈的好菜。那时候日子虽然辛苦,但一家子心贴心却是满足快乐的。记忆最深的是每年的七月七牛郎织女这天,她都会亲手用铁锅烙上几个面饽花,虽然里面糖少鸡蛋时有时无,但老曹和孩子却吃得满嘴生香。吃完后,孩子还摸着小嘴儿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再过七月七呀!每当那时,她都会大笑一通,幸福地摸着娃的脑袋,心里发誓要把这苦日子可了劲儿地往好里过。要过得红红火火让旁人艳羡。遗憾的是,等村里人日子好过了,老曹却没了。再以后儿子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小家进了城,她和他的心也贴不到一起了。
凤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完全坠入山林,就连那些橘红色的光,也飞散得无影无踪。落黑的天幕上,星子已露出了俏脸,像晶亮透明的宝石。她慌张着起身,试了两次才迈开腿往家走。
跟着人家窗户里影影绰绰的光摸到家门儿,门一开屋子安静极了,从坟地带回来的碗碗碟碟还躺在灶台上。这哪是节日的家啊!她突然有些害怕这样的安静了。
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她掏出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她不死心地想问一问,莫不是儿子的车坏在了道上,或者是突发了什么事儿?她不敢再往下想,只等着那头儿赶紧接电话。
“妈,咋了?家里没出啥事吧!”
果真是那小子。听着声音,压在她心里的石头被掀翻在地。
“竺新啊!妈就是想问问怎这时间了还没到家?”
“嗷,我忘了对你说了,今天我们不回去了。正在孩子姥爷家过节呢!”儿子轻描淡写地说,仿佛今天不是他们一家人该团聚的日子,又仿佛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她的心咯噔由高处坠落,任由电话里一阵吵吵声蹦进耳朵。
“竺新,墨迹啥呢!今天什么日子还接电话。赶紧的,爸妈已为咱们斟满酒杯就等你了!”那头,清晰地传来儿媳娜娜的责备声。紧接着是一波儿热闹地叫喊。那声音欢快清脆,就像来村子汇演时大喇叭里发出的。凤英心里百味陈杂,至于那头儿什么时候挂了电话浑然不知。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个执念存在,今天是中秋,是一家人应该凑在一块儿吃团圆饭的日子。
-03-
房间里没有开灯,似纱如水的月光穿过窗户的隔断爬进屋子,照的房间亮堂堂的,也照在那堆碗碟上。
隔壁老林家,不时有歌声翻越两家不足两米的墙进了院子,似乎是向她炫耀一家人热闹的晚宴,又像是为这个家的冷清注入活力。因为忙活着烹炒煎炸后去给老曹送饭,凤英中午只喝了一碗水。晚上,尽管她肚子空落落地响,却吊不起胃口。她本想着就这样直接躺在床上睡去,可天地要拜,月饼美酒佳肴也要祭拜月亮。这是老曹家代代相传的规矩,已形成习惯不能丢了礼节。
凤英拖着身子起身,翻出大伯哥家二小子送来的月饼,拆了包装捏出两个装盘,去外面的葡萄架上摸了一串葡萄,把给老曹上坟用的那只烧鸡也装进盘子。将它们端到院子中央摆好,双膝跪地手掌合拢,虔诚地朝着正南磕了仨响头,嘴里依旧念叨着老一套:祈求上天保佑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等忙完这些人坐回床上,眼窝已有泪珠儿坠落下来。
她还是想不通,儿子怎会狠心地将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难道我是多余的?我养儿到底图的啥?老曹啊!如果当初你把我一起带走该多好!你在那边有我陪着,我在家也不会寂寞。”夜里,凤英辗转难眠,一直到星子坠落才昏昏睡去。
今年节气晚,中秋过后七八天时间,凤英家东坡的那三亩玉米皮才完全黄了。村里人照旧和往年一样使出十二分力气应对秋收。有劳力的人家,拉的拉拖的拖没白没黑的干,都想趁着天好赶紧把棒子收回来。尽管凤英家的田相比邻居家的少很多,即便是凌晨五点下田,一直到傍晚七点回家,也只能掰半亩地的玉米。因为没有农用车,由坡里往回走时,她只能用三轮车一趟一趟将棒子拉回家。
“凤英又下地啊!不能这样干呀,你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得打电话让小新回来帮一把。要不,地腾不出来,这麦种啥时候能落地?”凤英刚把一三轮车的棒子运至自家门外,老林就从自家屋里闪了出来。
“他林叔,孩子工作特殊假不好请。家里也就三亩玉米,哎!还是不打了!”
老林背着手望了她几眼,叹着气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凤英感觉像个被捅破的气球,身上积攒的力气正一点一点散尽。她木木地望向街口,那辆纯黑色别克车的影子似乎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等她抻着脖儿四处找寻,却怎么也寻不到。
花费了一番力气,她终于将多数玉米运回了家,剩下少数还有刨秸秆了。村里刨玉米秆子的活儿,通常都有男人来干。男人力气大手掌宽,能稳稳地抓紧刨竿儿。但凤英家没有男人帮忙只能自己来干。刨秸秆是力气活,需要一鼓作气更需要手里劲儿头足。凤英能把玉米掰下弄回家,在刨秸秆上却明显输于他人。只刨了一上午,手掌就磨出几个油光锃亮的水泡,一碰热水火辣辣地疼。
晚上,她一边用热毛巾敷手一边关注着天气预报 。周围邻居的玉米秆子几乎都已倒地,只需晒个一两天,就可以捆扎好从地里运出。腾出的空地,马上就能施肥下种了。
有时候,凤英觉得这老天爷也难做。她的地还没腾出当然不希望下雨,而腾地的农户则眼巴巴地盼着雨快点下。一旦麦种下了田,今年的农活儿也算是结束了。这也代表着,庄户人一年的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儿子竺新这段日子依旧没来电话。她撑不住的时候倒是拨过去一个,但响了好久没人接。或者那小子是真忙。断了念想,她一心一意与那块玉米田耗上了。天气预报说两日后有大雨,凤英在心里计划,几天前刨倒的秆子已晾制九成干,再有一条趟子就全部刨完了。上午露气重秆子受潮利于捆绑,下午刨掉剩余的更利于晒制。前面的捆好了后面的也晒干了,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完美了。
如果老曹在,这些都无须她来计划。老曹身子浑实力气足,他在时地里的活儿几乎不用凤英动手。那时,周围的妇女都羡慕凤英有人疼活儿也不沾手,现在再看,凤英吃的苦干的活比她们哪个都多。老话常说:前世享的福,后世都要还回来。想想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儿,她在心里感叹这话真是不假。
这天早上,凤英拎着两个馒头一壶水下了地。她花了一上午时间,将两趟子干玉米秸秆捆好拖至地头儿。吃了晌饭养足力气,就对剩余站立的两排发起攻击。谁料,说好明天才来的雨突然提前来了。头顶的黑云飘来不到一个时辰,还未完全将天遮掩,狂风就甩着膀子,摇着土路两旁的树木唰唰响,就像跳广场舞的女人们,伴着音乐闷骚地扭动着腰肢。功夫不大,风就卷着雨点从高空吧嗒嗒地往下掉。她头顶的遮阳帽被风卷跑了,雨水顺着发髻很快遍及全身。周围干活儿的人,呼啦跑没了影儿,那些站在地里的玉米秸秆,风一来拦腰折断。像正在冲锋陷阵的战士,突然中了枪子儿猝然倒地。
-04-
头顶的天,像被谁装进了黑布袋忽地暗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摇曳的风就是密如牛毛的雨。雨被风吹歪了身子,斜斜地栽倒在人的身上。凤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远处,眸子里满是哀伤。尽头这活儿是没法干了。
三轮车里,早已被塞了满满一车斗玉米棒子。雨灌入后,顺着车斗的边角稀稀拉拉地往外流。远处,忽地有雷鸣声砸来,像是哪个捣蛋鬼在头顶扔了一个炸裂的爆竹,吓得凤英冷不丁打了个冷战。这辈子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下雨打雷。也不知是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还是生来就怕这玩意儿?
她用力地拽着车把向前,却发现大半个车轮已陷入烂泥里。尽管她拼着力气往前推 ,可脚底就像踩着棉花团儿完全用不上力气。
她哭哭啼啼地像个孩子站在风雨里。头顶的炸雷似乎更欢了,每响一次她的身体就跟着颤一次。她木木地站在雨里,看着身后一片狼藉的玉米田心里一片凄凉。要不是这场雨打乱了计划,说不定现在她已经把地腾出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还不骑上车子往家走?”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窜出来。凤英惊恐地抬眼一望,竟然是后屋的有福。
有福大哥……看到来人她委屈地哭出声来。
被唤作有福的男人,披了一件黑色雨衣,半截裤腿露在外面已被雨水泡透。脚上的绿胶鞋也糊了一层湿泥巴。
“车子陷进去了?我在后面推,你扶好车把!”有福看了几眼车子,迅速作出决定。在他的助力下,凤英终于将三轮车的车轱辘从烂泥中拔了出来。
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只有哗啦哗啦的雨水裹挟着泥浆四处飞溅。开了大门,将车推进过道,进屋换下湿衣服,喝了三大碗热开水她才觉的身上好受一些。人散了架的躺在床上还未完全从疲惫中挣脱出来,有福那裹着一身泥水的高大身躯,就挤入了脑海。看着挂在铁丝上的那件还在滴水的黑雨衣,她的心竟荡起丝丝甜蜜。窗外,雨点由高处坠落砸在地上溅起一排排水雾,有福的身体还在眼前晃动。当到她费力地将有福的影子从脑海里赶走,空间里又窜出另一个人影。那不是有福早已死去的老婆爱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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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玉是个肺痨鬼子,喉咙里一年到头像拖着一只破风箱。因为这病,她走不了远路更干不了太重的活儿。旁人走路只能听到鞋底的与路面的摩擦声,而爱玉每走一步,怀里像揣着一只青蛙叫唤,旁人也听了难受。因为下不了地,爱玉只能在家围着锅台转。庄稼进了门,她也会帮着翻翻晒晒,但这样的翻晒并不会持续太久,就连喘着气摸到门外的大青石上,或者依靠在井台那株老榆树坐下。村里婆姨都很羡慕爱玉不用干活。累成狗的时候,就噘嘴觍脸朝自家男人撒气。
“看吧看吧!就我这身板儿这模样,还不及一个痨病鬼子有福哩!饭还是有福下坡回家做给她吃。她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吆!”女人阴阳怪气地喊,将自家男人数落得一毛不值。
累到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时,凤英也羡慕爱玉。下坡时,她每每经过有福家的门外,总会拿眼撇一下歪坐在榆树下的女人。有时,还能听到有福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今中午你想吃啥?面条就着韭菜鸡蛋卤子汤咋样?”
“行啊!”爱玉屁股不抬懒懒地回应。肥肥的身子还朝着老榆树的树干贴了贴。看到这些,凤英的心仿佛被蜜蜂蛰了极不舒服。虽然老曹也很疼她,重活儿也不舍的她干。但农忙时节,她照样得跟着男人下坡。老曹是个烈脾气,力气活还行,厨房里这类细腻的活却不会干。忙着外面,回到家她还得为一日三顿饭操心忙活,心里自然也有了些小脾气。
“哎!我还不如一个肺痨鬼日子过得舒坦。”那时,她摔盘儿砸碗总会这样想。就在这些女人艳羡女人时,爱玉却因为肺病发作撇下男人孩子走了。那个严冬的凌晨出奇的冷,冷得让凤英终生难忘。从此,村里再也没有谁去和一个短命鬼争风吃醋了。她还是没福,要不怎会年纪轻轻就走了。哼,她死了可我们还活着,多干点活又有啥?女人们气来得快走得也快。从此日子寡淡如水人人都为吃穿忙活,凤英再也没有记起有福的女人了。
凤英从回忆中兜转出来,眼前又跳出有福高大的身躯,还有那双关节粗劣有力的大手,她的心突然不淡定了。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在身边关心服侍着,简直是遭罪。
因为淋了雨,她脑袋发胀,喉咙也像裹着一团火。她迷迷瞪瞪睡去连晚饭也没吃,下半夜突地苏醒,觉得体内像隐藏着一只跳啸的兽。跳啊跳得她身体发热头上有津津的汗水冒出。
八月的天亮得早。她从昏睡中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院子里早已鸡狗欢腾。她感觉身体越发绵软像被人抽了筋,连去床柜上取水的力气都没了。
昨晚睡得早街门没上锁。有福推开门进来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凤英,你病了?”他看着她嘴结巴着,一双大手来回地对着搓。凤英躺在枕头上恹恹欲睡,迷糊中感觉有冰块子敷上额头,原来是一只宽厚粗粝带着凉气的手。
“你发烧了?”有福倏地弹回手,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他脸色铁青两手又对着搓。忽地,一双长腿跨出房门,风刮一样走远了。凤英躺在床上,泪水哗啦啦地打湿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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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新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妈妈卧在床上,听着窗外椰枣树被风撩的沙沙响。厨房的砂锅里,还咕噜咕噜炖着鸡汤。只要轻轻将门拨开一道缝儿,就会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问了母亲病情,他推开厨门头往里探了探又缩回来。再次来到凤英床前。
“妈,你生病怎不直接给我打电话,还劳烦有福叔通知。这些天,人家跟着没少忙活吧!”竺新看似在责怪母亲,话音却又带着几分拷问。
凤英没往深里想,随口即答,“可不是吗?多亏了你有福叔跑前跑后帮着找大夫,厨房的鸡也是人家帮着杀好炖上的。”
凤英说这些,无非是想要儿子记住人家的好。你不在,你的老娘是人家帮着照顾的,你可不能忘了。可儿子将这话听进耳眼儿却是另一番意思。
“你是有儿子媳妇的人,生病不找自己的家人却去劳烦一个外人,这让街坊邻居怎么看你儿子媳妇?”
“小新,你怎能这样说话?你们都不回又遇秋收,咱家那几亩地是不多,但也需要人干。你妈我六十多了,还像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往家拿。如今我累病了,人家看不过帮着跑前跑后,你却在这儿说风凉话,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我看呀,你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凤英蹙眉噘嘴半边身子靠上床头,积攒已久的火气噌地往外冒。她嗓音抬高两倍,再也不是那个声音低柔的女人。她把平日不敢说的话说了,平时不能说的话也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
“地是你坚持要种的,我和娟娟早就劝你将它们送人,是你非要揪着不放。没有那几亩田,还会饿着你不成?如今你自己忙不了就累趴下了,你想过外人怎么想我吗?只当我们当子女的不孝顺!我看您不仅是有福不享找罪受,还往你儿子脸上抹黑!”竺新扒着床沿扬着脑壳,一张脸阴成锅底。儿子的一番话让凤英心凉半截。这还是我那个从小疼着爱着的孩子吗?这是一个小辈该说的话吗?
“竺新啊!你说你妈是农民不种地在家干吗?是谁叫嚷着让我以后不要再进你们的门?你那个媳妇,是个能伺候妈终老的人吗?”
“妈,那事儿也不能怪娟娟。人家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被家人宠着惯着,话说得难免有些难听……”
“行了,你也甭说了。你如果是回家看我就把嘴闭严了,要不还是早点回城 吧!”凤英不想再迁就儿子。他已经将近四十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自己的主见能分清是非。
“看吧,我一说您就这副模样。我和娟娟哪有说过不养您,您老是在这上面较真儿有意思吗?”竺新蹙着眉,脸色越发铁青,仿佛压在肚里的火随时就能爆发。
“妈,您这样闹,不会还有另一种想法吧!”竺新盯着凤英的眼睛突然发问。
“有啥想法……?”
“有啥想法您心里明白。”他迅速从床沿上滑下,挑帘出了房间,只留下凤英一人杵在那里。
同村五百米远的有福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客人穿着得体脚下蹬着锃亮的黑头皮鞋,一身休闲夹克剃着寸头很是耐看。
“竺新回来了?赶紧进屋坐!”有福扔下木掀笑着迎接眼前的小伙。
“福叔,我是来谢谢你对我妈的照顾。她生病幸亏有你帮着忙里忙外。”
“呵呵,都是街坊邻居,这点小忙能有啥……”有福摸着脑袋嘿嘿笑着。话还没说完,就被竺新打断了。
“叔,咱帮事儿归帮事儿,我会记着您的恩情,如果您还有其他想法,我劝您还是免了吧!我妈不合适。”
“你个兔崽子。我帮你妈就是有想法?亏你能想地出来。还是大学生呢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说了,即便我真有想法,那也是我跟你妈之间的事,你这当儿子的也没权管!”别看有福平时对谁都笑嘻嘻的,还是被妇女们公认的没脾气。谁料今天像吃了枪药,竟然跟小辈干上了。
“您都这般岁数了,还是要点脸吧!您学过为老不尊这个词吗?”竺新更不是善茬儿,直接跟有福撕破了脸。话自然也说得难听。
有福跟竺新因为凤英翻了脸,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一时间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感情有福是瞧上凤英了?我说呢!一天到晚老往人家里跑,果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有福的婆姨也走了好几年了吧!算一算他和凤英的岁数相当呢!啧啧,就是人家儿子不愿意,可惜了这对鸳鸯!”
“就是就是,我很早就发现有福看凤英时眼神发直,俩人还去小树林偷偷约会呢!”各种流言蜚语不请自来,在曹家庄的这块儿并不肥美的土地上生根长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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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新回城没几天,凤英的身体就恢复了。当她得知乡邻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是她和有福的事。心里十分难过 。
“这不是造谣生事,拿屎盆子往人家有福身上扣吗?”当她气得老脸煞白,感觉一股浊气顶上胸口。而村那头儿的有福,日子更不好过。他的儿媳妇还有女儿,兴师问罪般地找上了家门。
“爸,您经常跟我们说你跟我妈是上辈子修来的好姻缘。我妈走了,你就那么心急找老伴儿?您知道再婚会要面临什么问题吗?且不说两家子女的关系能不能搞到一块儿,单是您或者她百年之后的财产分割就不好处理。您去问问三屯五里那些再婚的有几家日子太平?东村那户,两家因为老人死后的下葬还有房子问题,都拼起了镢头。爸,您不希望您儿子与另一方的孩子动刀动枪吧!再说了,您不为我们兄妹考虑,您也该为您的孙子外甥着想吧!你让他们以后怎么见人?”两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坐在有福家的土炕上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溅了有福一脸。再看男人灰头土脸,垂着头坐在炕下的凳子上一声不吭,一个劲地吧嗒着烟卷。
“娃啊!你们说完了换我来说了。我和你凤英婶子且不说没有什么,就是有什么你们怎有权利管我们。你们的话我句句都听进去了,你们口口声声对我好,我也是听得真真的。你们不是为我着想,你们想的是自己的脸面。”
有福熄了烟有些痛心。他实在想不明白,竺新这样说,他的儿女也是这样想,难道人老了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是谁规定另一半去了,这辈子就要守着坟头、守着青灯空房过一辈子?
儿媳和女儿是苦大仇深觍着脸走的,留下他一人坐在青石板上眺望着群山发呆。他对以后的日子突然感到空前的绝望。自从爱玉走了,他很少生过再找一个的念头。但随着年纪增长,他越发觉得日子索然无味。一个人吃一个人喝,虽然儿女也时常来看他,家里也曾热闹得像西北角晨练的小广场。但当他们吃了饭撂下碗筷匆匆离去,寡淡的日子卷土而来。空虚、寂寞也会乘虚而入。有福目光迷离,耳旁又浮现出女儿的那张尖嘴獠牙的面孔。她平时不这样的呀!那么温柔美丽的一个女孩儿,什么时候变得得理不饶人了?暮霭沉沉,西山的晚霞卷起帷幕逃之夭夭。青石板上的影子,正被黑幕一点点吞没。
一个冷空气入侵的清晨。西北风吹光了枝梢最后的几片黄叶。他们形影相吊地打着滚儿,随着尖刀一样锐利的北风坠入阴沟、隐入草层。凤英端着两张油酥饼刚走到一户门外,就见有福穿着单衣,一手拎着捆扎结实的铺盖卷儿,一手提着一个褪了色的黑提包走出来。
“他叔,你这是……”一股酥油饼的袅袅香气顺着袋口溜出,追着风跑了。
“妹子,你以后……不要来了,免得遭人谝传。”有福一改往日的热情,老脸上落着一层青霜。他垂着头拎着包带起一阵子凉风从凤英身边跨过,拐了个弯儿很快就没入茫茫雾霭。凤英木偶似的看着两扇紧闭的铁门发呆。它们像一座冰山,将她与有福一家多年的情意生生隔断了。起风了,冷风吹着号子从领口钻入,将她体内的热气一点点赶走,留下一股子冰凉由脚底贯穿全身。
几块油酥饼毫无体面地被丢弃街口,很快被一群流浪狗瓜分了。凤英沿着有福走的那条路麻木向前,再往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她要去何方。她的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叫嚣:向前走呀凤英,别停下一直往前走!那声音像被一根绳子牵着,穿过弯曲的巷子、越过坑洼的小路、漫过翠绿的河堤,径直来到了小河口。
经过一个夏季的雨水冲刷,河水一改往日的饱满热情清澈潋滟,像个高冷暴戾神情冷漠的汉子。风卷着波涛一下接一下拍打着岸堤,沉闷的声音像钟摆来回地敲击。她站在堤口,凝望着薄霭笼罩的河面,身体如风卷起的羽毛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她惊慌着撑开双臂,肩膀如同吊着两只水桶忽高忽低打着摆。她的手惊慌着在空中抓腾,心却早已冲出束阁悬至高空。感受着泪水紧贴着脸颊的温度,全身却被一股子冰凉包裹。慌乱中,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她眼前晃。竺新,她喊。可竺新朝她扮了个鬼脸,扭过身,不见了。
“凤英,到这里来,把手伸过来抓紧了……就在绝望的时候,老曹的声音从水底忽地冒出来。”
“老曹,等我……”凤英挥舞着双臂,双腿不停地往前追进,再追进,那些隐藏于眉眼里的笑,像被阳光驱赶的雾气。当年甩着一条麻花辫,和老曹如胶似漆的那个快乐无忧的女孩儿,仿佛又回来了。
“咯咯咯!老曹,等我……”一声声甘甜清脆的笑声,仿似大青山绵亘蜿蜒的回音,在河面上打了几个漂亮的回旋儿,然后噗嗤一声扎进河底,不见了。
几只受了惊吓的水鸟,嘎嘎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呜咽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晃动着秃光的枝干,哀衰枯黄的大地像老妪的发丝,顷刻间白茫茫一片。西北乡最严寒的冬天像一头猛兽,呼啸着,狂奔而来。